一早,周至来到画廊,第一个见到的总是谢菲,她就像自己留在画廊的影子,总是会不期而至,并且总是乐滋滋地,似乎与烦恼和忧愁无缘,不过今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怒气冲冲的样子。
周至打趣着问道:“怎么了?撅个嘴,你还会有不高兴的事吗?”
“是的,别提有多气人了!当时要是你也在场,肯定也会被气疯的,肺子都会被气炸的!”谢菲余气末消地说。
“你的肺子是气球吗?说炸就炸!不过我很好奇,什么人会把你气成这个样子?”
想起昨天的事,谢菲真是又气又怒,简直无法排泄她的怒气,她吁了口气,平复了下心情,然后说:“昨天下班时,我顺路去了金园街,把那幅画送到画的主人手里,可没想到被一个毛头小子抢过去……看也没看就把画撕了!”说到这儿,谢菲已经气得下巴直抖,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周至却很淡然一笑,说:“人家付了钱,一手交钱,一手交画,交了钱画就是人家的,怎么处理是人家的事。”
画是周至的,可他却左右不了买画的人怎样来对待他的画,买画的大都是有修养的,却不见得每位买画的人都同样有素质,正如走进画廊看画展的人,并非都是懂画的,有的只是来散心的,或许是走错了地方。
谢菲越说越气,她的胸脯猛烈地起伏,几乎要撑破昨天新买的文胸,谢菲的身材很性感,胸部和臀部很丰满,像黄蜂一般纤细的腰身,她的嘴唇的形状特别的好看,唇线圆滑,有时会把长长的头发束起来,从一侧甩过来。
谢菲还很善于穿衣打扮,看上去颇有几分姿色,她刻意打扮,想为悦自者容,可她总是失望,一次又一次,接连地失望,谢菲的心依旧,她并不奢望她的感情有一天能够被持正,她追求的只是一份单纯的感情,甚至是单相思。
谢菲喜欢周至的这种不骄不躁的处事方法,反而自己像个跳蚤,气得左跳右跳,她真地很生气,因为太喜欢周至的画,觉得像珍宝一样,“更让人难以理解地是,他的父亲并没有批评他的儿子,反而说那画是买给他的,随他怎么处理!简直气死我了!”
周至的那幅画,画的是一片向日葵,在作画时,恰巧有阵风吹过,把向日葵的叶子掀了起来,有几棵向日葵也像笑了一般,花瓣上下翻动,让人动容,色调鲜明,有种欣欣向荣的感觉,暖如春日的画面,很温馨。
当时那位父亲也是看中了画面的寓意,希望他的儿子也能蒸蒸日上,可见他的儿子不是一幅画就可以改变的,他毁了那幅画,正如他的前景。
谢菲又接着说:“今天早晨我来得早些,看到在画廊的门口坐着个人,他好像昨晚就睡在那里,奇怪地是,他说他想见你!”
来这里想见自己的人也是繁繁总总,有的是来表达仰慕之情,自然也有来切磋画技的,也有来这里上厕所的,因为这里是商业中心,找厕所是很困难的,有人自然会想到这里,来的人很多,却从来没有一个是睡在门口等自己的,周至带着疑惑问道:“他人呢?”
“在你的办公室。”谢菲冲着周至的办公室使了个眼神,接着又说道:“周老师,昨天下班前有个影星的经纪人打来电话,说他的老板要在这周末举办个画展,可以吗?”
周至皱了皱眉,沉思了片刻说道:“和那几位美术系的大学生的画展冲突了,是吧,谢菲?”
谢菲尴尬一笑说:“是的,周老师,可那位影星现在可是红得发紫啊,前段时间热播的电视剧《情至浓时》,他可是男主角,并且说展费还可以增加!”
周至并没有犹豫说道:“那几位大学生美术造诣很深,并且他们预约在先,还按照原来的预约办画展。”
“好的。”谢菲已经猜到周至的答案,便转身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周至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推开门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在那里,看到他就像看到一堆稻草,稻草的水份都奉献给了阳光,心甘情愿的,可他的水份奉献给了谁?
那个男子穿着灰色的棉衬衫,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却很干净,他的鞋子像是穿了几十年,很旧的样子,皮子的颜色已经掉得差不多,起了毛边,脚尖的地方都磨平了,成了白色,并且开了一点口子,像青蛙张开的嘴。
周至细细地打量着他,觉得他的骨子里暗藏着一种东西,让他看上去有些不凡。
那个男子先开了口,他的嘴唇是干裂的,像是一块龟裂的饼干,起了皮,开口说话前用舌头舔了下嘴唇,“你好,周老师,我的样子看上去是不是像个流浪汉,但我确实不是流浪的,我想在这里举办画展!”
他的话直截了当,省去了许多的繁枝缛节,并且他的话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刚说完,那个男子就咳嗽了起来,脸憋得通红,他用手使劲地捂住了嘴,一个唾沫星子也不会跑出来。
“你没事吧?”
造访者摇了摇头,脸色更红,太阳穴附近的青筋鼓了起来,响亮地咳了一阵子,便停止不咳了。
周至见他严重地营养不良,身材消瘦,牛仔裤的裤腰显得很宽松,甚至可以钻过一头水牛,腮帮子的骨头很清晰,脸上没有肉,让他的颧骨有些突出,牙床看上去也向外支出来。
周至放下背在身上的挎包,颇为热情地说:“我先给你冲杯咖啡,暖一暖。”周至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发抖,即使办公室的温度并不低,周至并不喜欢坐在开着冷气的房间,觉得男子是刚才咳嗽时太用力导致的。
“我对速溶的咖啡并不感兴趣,我只喝天然的咖啡,纯正的东西给人的感受是不同的,像纯粹的咖啡,奉献给我们的是它的肉体和灵魂,喝速溶的咖啡就像喝它的尸体,臭不可闻!”
男子很挑剔地口吻,那种对速溶咖啡的嗤之以鼻,就好像避开瘟疫一样,即使连暖暖身子的资格都不配。
周至来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谢菲,煮两杯咖啡,我上次送给你的土耳其咖啡。”
那个男人又开始说话:“我去过牙买加,在咖啡馆里喝过蓝山咖啡,感觉真是好极了,喝着芳香至浓的咖啡,看着异国风情的舞蹈,是一种很好的体验。”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高傲,秉持着一种文艺青年特有的心气。
“你去过牙买加?那里的人是不是都很能跑?世界上最能跑的运动员不都是来自牙买加的吗?”周至也去不少的欧洲的国家,牙买加却没去过。
“估计是那里的咖啡让他们成为世界上最能跑的人!哈哈……”那个男人风趣地说,他的笑容也饱经风霜,脸上的皱纹像丛生的杂草,是那种在山口饱受疾风横扫的杂草。
谢菲端着两杯热腾腾的咖啡推门进来,正好听到两个人在笑着,笑得很开心,谢菲对他们的笑并不感兴趣,只是觉得周老师不应该对突然的造访者那么热情,热情得简直过了头,还笑得那么开心。
谢菲有些妒忌坐在沙发上的干枯的男人,此刻在谢菲的眼里,他就像一具木乃伊,应该在沙漠里腐朽才对。
“请喝咖啡。”谢菲把咖啡放到茶几上就出去了,此刻她有件很棘手的事情,刚才接到电话,那个教小朋友画画的老师突然说不来了,谢菲正在找能够教小孩子画画的美术老师。
男子端起杯子啜了口热乎乎的咖啡,身体立时暖了起来,对杯子里的咖啡心存敬意,看着杯子上飘浮着的泡沫,泡沫一个个破灭,是短暂生命的结束,咖啡的香气四溢,弥漫着整间办公室。
男子觉得这个味道亲切,笑容也变暖了,似乎见到了久违的好朋友,话也多了起来,“我叫吴雨,是位行走的画家,我走过大江南北,也去过国外画画,我觉得艺术和大自然最和谐的,只有置身于大自然当中,才会画出最贴近大自然的画,那样的画面才是丰盈的,有灵性的,有生命的!”
吴雨抬走头又接着说:“我游走在山水之间,一直在山水之间寻找一幅画,在我的眼里,世间的万物都是有生命的,有灵魂的,我的画只是把它们的灵魂搬到画纸上而已,用另一形式留下他们短暂的生命。”
周至对吴雨的理论是赞同的,同时也对眼前的这位山水画家心生敬佩。
周至也经常到郊外写生,却从来没有勇气像吴雨那样,成为一位行走的画家,周至无法想像吴雨过着怎样的野外的生活,那种生活一定是很苦的,苦行僧般的生活。
可就是有这种人,他们就是靠空气就可以生活的,也许说的就是像吴雨这样的人,这样只能用精神的标杆去衡量对艺术精湛的追求者,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也是不多见的。
周至见过的画家有几种,有的是老师传授绘画技巧就可以坐在安静、整洁的画室里作画,有的是走到户外,去寻找作画的灵感,也有像吴雨这样的画家,把自己、艺术和自然界融为了一体。
“我对你的画充满了好奇,不知道是否能一睹为快?”在现实中,周至从末见到过视艺术为生命的画家,艺术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艺术的画家。
“我并没有带来我的画,我没有固定的住所,我的画都在另外一个城市的出租屋里,如果我带着他们到处走,会破损的,所以周老师您不能马上就看到我的画,很抱歉。”
吴雨很颇为遗憾地说,他坐在沙发上,有些拘谨,他更多的时间是与山对话,与树木为伴,与溪水一起吟唱,沙发的松软反而感觉到不自在,他更喜欢坐石头上,坐在河堤上,坐在田埂上,无约无束的,全神贯注地画画。
周至也略感遗憾地说:“我只有看了你的画,才能谈画展的事。”
吴雨脸上露出了惊喜,像一根划过的火柴闪过的光,可又突然消失了,有一丝担忧,变得扭捏,不好意思,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可是我……我……”
周至感觉到吴雨是有难处的,并且猜到了吴雨的难处是什么,于是问道:“你考虑到展费有困难是吧?”
吴雨突然变得像个中学生,变得腼腆起来,脚在地板上轻轻摩擦,发出轻轻地吱吱的声音,他的傲气和现实的窘迫扭曲在一起,拧成了一股绳,紧紧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的呼吸变得痛苦,他在痛苦地挣扎,他内心在激烈地斗争。
吴雨声音很低地说:“是的,周老师。”吴雨的脸色很惭愧,“我没有别的收入,有时靠别人的施舍卖几幅画。”
周至心里很清楚,一个画家要想成名,不仅画要画得好,而且命也要好,一个画山水的画家想要成名更是困难重重,一个画家的生活要靠别人的施舍,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是很悲哀的。
“让我不理解地是,你去过不少国外的城市画画,比如牙买加,那你的费用是哪来的?”
“那次去牙买加,纯属偶然,在一次去西藏写生的时候,遇到了一位牙买加的歌手,我们住在一家旅馆里,我们一见如故,他特别喜欢我的画,我把一幅西藏的画送给了他,他邀请我去他的家乡OchoRios小镇去看一看,在那里我喝到了正宗的朗姆酒,还品尝到了蓝山咖啡,还有肉饼,我在那里也遇到了几位当地的画家,那段时光很难忘,也很珍贵。”
“我很好奇。”周至把身体向前倾了下,问:“你的妻子能够理解你吗?”
吴雨很坦诚地说:“我没有结婚,对我来说结婚就是一种负担,不仅是生活上的还有精神上的负担,不过我喜欢女人,女人的身体是世界最完美的艺术作品,不过女人在我这里就是匆匆地过客。”
吴雨很满足地笑着,似乎有许多的过客在他这里停留过。
吴雨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站起身,欲告辞,“周老师,谢谢你的咖啡,估计十天后我会带来我的画,我很期待与周老师一起合作。”
周至也站了起来说:“我也很期待,我可以帮您订往返的车票,不知道你是否需要我的帮忙?”
“不麻烦了,我自己可以解决,那我就先离开了。”吴雨把杯子放到茶几上后就离开了周至的办公室。
周至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吴雨离去的背影上,他的背影的确很瘦,让周至想起了孔乙己,如果他不是端着文化人寒酸的架子,他可能不会是那个样子,吴雨也同样,如果他不是画画,也许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不是他选择了艺术,而是艺术选中了吴雨,劳其筋骨,饿其体夫,空乏其身。
周至离开了椅子,推开门去了自己的画室,周至的画室并不大,四十多个平方,采光很好。
清晨的阳光从窗子上的百叶窗帘钻了进来, 一道道光交错着,洒在窗台上墨兰的叶子上,墨兰抽出了两根剑,直挺挺的,下端的花蕾已经露出了一点淡粉色。
墨兰真是花中的君子, 还没有盛开就散发着香气,不浓不淡,不张扬,不炫耀,连香气都很有层次,有品味,泥胎的花盆很素雅,于兰草的品质相得益彰,在花盆的四周画着草和小鸟,在艺术家的周围,几乎所有物品都沾染着艺术的气息,连花盆也不例外。
墙上挂满了周至的画,桌子摞着已经完成的画还有画纸、画布,各种颜料、调色板、笔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笔,竹质的笔筒里插满了油画笔,每样物品摆放有序,画笔洗得很干净。
周至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帘,阳光立刻像潮水一般涌了进来,整间画室亮堂堂的。
周至坐回到了画架前,眼睛盯着一幅末完成的画,脑子里却想起了吴雨,他来的时候带到来了整个世界,离开的时候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连同空气一起带走了,就好像这里他从来没有来过。
周至坐到了画架前,面前的油画只完成了一半,周至打开了记忆的盒子,捏出一张记忆的相片,相片是一片白桦林。
那是去北京参加一个美术协会的活动,然后一行人去了北京怀柔的一片原始白桦林,时间已然是深秋,那片白桦林让周至很震撼,棵棵挺立,洁白的树干像穿着白色丝袜的芭蕾舞演员,妩媚而又有韧性,叶子已经变得枯黄铺在山坡上,仅剩不多的几片在摇曳。
有人喜欢绿树如荫,周至则对裸露的树干很感兴趣,没有绿叶点缀的树木显得坦诚、真实,白桦林看上去是整齐划—,风吹过,一齐舞动,一起吟唱,随行的人听到了喜鹊的叫声,却看不到喜鹊的影子,从一棵白桦树的上面跳下来一只黑色的飞鼠,看上去很友好,对行人没有一点的恐惧。
做为一个画家,对景物有很强的记忆的能力,像是抓拍下的一张相片或是一段活动的影像,虽然有一年的时间了,即使现在,坐在画室里,周至也可闻到白桦林特有的香气,聆听到鸟的叫声。
周至拿起画笔接着画着,他要在一个月里,把自己没有完成的作品都要完成,周至还有许多的事要做。
不知不觉,阳光已经从北侧的窗子斜斜地照了进来,把画架还有画画的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幅幅画在身旁舞蹈,白桦林里的那只黑色的飞鼠时不时地会跳出来,用它的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周至的脸颊。
只有坐在画室里,周至方觉得生活是真实的,不受打扰的, 时光也是流动的,甚至可以听到时光逝去的声音,像涓涓的溪流的声音,是生命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