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四合,山色苍茫。
大梁国边境苍梧郡的郊野,一座座帐篷如巨大的蘑菇般,沿着一条大河层层叠叠铺开。帐篷外升腾着一柱柱炊烟,支着数不清的火塘与烤架,河边满是淘洗粟米、餐具的士卒,临时扎起的栅栏里关满了牲畜和妇女。
这正是此番劫掠中原、满载而归的野利部,返程途中临时扎营于此。
前几年大梁国的天柱大将军苏崴镇守边疆,野利部几番袭扰中原都未得好处,穆图可汗还几次陷入险境,幸而有奕六韩贴身保护着他安全败退。
如今,胡人的克星苏崴终于死了。草原五部都蠢蠢欲动,野利部离中原最近,而且近年来野利部草场凋敝、人畜锐减,于是穆图可汗等不及每年秋天的草原五部联盟大会,就带着大部分兵马和愿意参战的牧民,到中原边境来大肆剽掠。
野利人一连洗劫了三州十二郡,兵锋所指,无人能挡。野利人铁蹄过处,粮草抢光,男人杀尽、女人受辱,或者带回部落为奴。
此刻,穆图可汗一手搂着一个柳嫣花媚的汉族少女,正在最大的一顶牛皮帐篷里饮酒作乐。
可汗之下地位最高的左贤王,以及左将军、右将军,各自搂着一个汉女,也陪着可汗在大帐宴饮。不时有侍从自帐外端着烤好的牛羊肉进来。
离可汗大帐不远的另一座帐篷里,奕六韩半.裸上身、发辫散乱,正和侍卫队的兄弟们猜拳斗酒,玩得忘乎所以。
玩到激动处,他甩着发辫跳上桌案,大声地呼喝着摁住自己的副将扎勒摩的脖子灌酒,满帐将士哈哈大笑,热闹鼎沸的气氛几乎要将帐篷掀起来。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开怀畅饮了,直到今日,走到梁国与野利部所在草原的交界处,穆图可汗方才放了心。往来斥候报告,梁国并无追兵。穆图可汗便给侍卫队放了一晚假,只留了四个武功极高的贴身护卫,其余的让他们自己去聚餐宴饮。
奕六韩本来想留下,穆图一挥手,让他去休息。出征期间他滴酒未沾,今晚得了可汗特许,他终于可以喝个痛快。
手下兄弟们都喝得东倒西歪,有些就地醉卧,有些勾肩搭背,还有些惦记着抢来的汉女,走出了帐篷。
奕六韩跟着这些人走出去,帐篷外面是初秋的夜色,夜风一吹,酒醒了不少。
“小歌,最多还有两日,我们就见面了,你想不想我?”
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
一位侍卫队的兄弟从他旁边经过,带着醉意,大大咧咧地搭上他的肩:“队长,你没挑个汉女玩玩?”
他还未回头,另一位兄弟说:“队长肯定又是一个都不要。”
搭在奕六韩肩上的兄弟使劲拍了奕六韩两下:“队长眼光高着呢!”
奕六韩推开他,戏谑:“我没你强,我喝多了就软。”
两个兄弟哈哈大笑着走开。
夜色渐深,月光朗照,山影朦胧。大片绵延的帐篷里依旧灯火通明,不时有女子的惨叫和男子的淫.笑传出。
奕六韩走到靠近山脚的僻静处撒尿,这泡尿憋得太久了,他刚刚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忽觉耳畔传来异响。
他迅速扎好裤带,警觉地扫视周围。
月光将群山莽莽的黑影投下,树林摇曳,林间似乎有一道人影。
是酒醉眼花了?
奕六韩使劲甩甩头,想将脑海中的醉意驱散一些。深吸一口气,他纵身进了树林,那道人影却不见了。
月色婆娑,树影憧憧。奕六韩静立原地,竖耳倾听。
迷蒙的醉意中,传来风吹树叶的哗哗声,秋虫唧唧啾啾的低鸣,以及山下营地的隐约喧哗。
忽然,仿佛梦境一般,一个低沉、沙哑的嗓音徐徐飘来:“你长高了……”
这是一句汉语,不是野利语。
熟悉的嗓音令奕六韩的身影猛地一震,全部的酒意都变成漩涡在脑中急速旋转,一层层的悲喜如海浪般席卷而来。
“师父……”他声带哽咽,泪眼模糊中看见那个黑巾蒙面、玄色长袍的身影,在迷蒙的醉眼里飘摇,如梦如幻。
我在做梦吗?真的是师父?当年决绝离去、不曾回头的师父?
这时他突然发现,他是俯身看师父,而不像许多年前是仰头看。
这个发现令他更是悲喜交加,扑通一声跪扑在师父膝下:“师父……”
玄袍男子将手覆在奕六韩头上,轻轻地抚摩,叹息。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去,捂住心口。
奕六韩一惊,起身扶着师父的肩,感觉到师父的身子在发抖。他看不见师父的脸,却借着月光看见师父的眼睛,深陷而充血。
“师父,你受伤了?”奕六韩惊问,心如刀割,更紧地扶住了师父,“快跟我回草原,我让阿娘帮你治伤。”
玄袍男子连连摆手,又是一阵猛烈咳嗽,咳嗽声中,他扯下了脸上的黑巾。
奕六韩惊呆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师父,没想到月光下师父的脸惨白发青,显然是伤势已深。
“师父一定是美男子吧?”许多年前,当师父教他汉语典故“沈腰潘鬓”是用来形容美男子时,他曾经问过。得到的回答是师父的弹指神功,一阵剧痛穿透头颅,他抱头大叫,“痛死了,痛死了,师父肯定奇丑无比!”
没想到第一次见到师父真容,竟是这样凄惨的病容。然而,这张病容憔悴的脸,却依稀可见当初的英俊勇武,以及超越常人的刚毅冷静。
等这阵咳嗽过去,玄袍男子指着自己,“看见了?为师中毒已深,在死前,必须带你走。”
奕六韩震惊地问:“去哪里?”
“回家。”
“回家?我的家在草原……”
又是一阵咳嗽,师父喘息着,语声带了一点严厉:“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师的来历吗?”
奕六韩怔住,过去与师父相处五年多,他经常打听师父的来历,师父除了给他脑袋上来那么一记神功,从未回答过他。
今日,他终于要说了吗。
不知为何,奕六韩竟有些畏惧,希望他不要说出来。
“你的亲生父亲在等你,快跟我走。”
师父虚弱的声音却仿佛带着雷霆般的力量,冲击着他的心,让他久久震骇无语。
脑子里的酒意就在这一刻,猛地沸腾起来,月光在旋转,树林在摇晃。
玄袍男子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低哑地喝道:“快走,再迟疏勒人就进攻了。”
“你说什么!”又一重的震撼接踵而至,奕六韩简直天旋地转。
“疏勒人已经在附近埋伏好几天了,穆图可汗的斥候都收了左贤王的重贿。今晚疏勒人进攻,左贤王做内应。你快跟我走,让他们这群野蛮人自相残杀……”
艰难地说完这席话,玄袍男子倚着一棵树喘气。
奕六韩没听完就回身往山下跑:“我要去救穆图可汗——”
他带着醉意,脚步趔趄,却散发出一股勇往无前的气势。
“站住——”玄袍男子用尽浑身力量喝道,“穆图当年奸.杀你生母,你还要救他——”
奕六韩的身影突然凝住,许久不动,慢慢地回头,“师父,你在骗我,你不想让我涉险,所以骗我。”
“你不信为师?”玄袍男子大口喘气,声音冷厉,“你脖颈里是不是挂着一块玉?我能让你见到另外一块和你配对的,你信不信?”
这时,仿佛一张巨大的红色幕布铺天盖地罩下来,奕六韩和师父所在的山林瞬间被红色的光芒吞噬。
无数的帐篷腾起冲天的烈焰,照亮黎明前最深的夜色,无数利箭带着嗜血的呼啸声,向山下的大营倾泻而来。
“是左贤王放的火,疏勒人进攻了……”师父慢慢直起身,走近奕六韩,吃力地将手搭在他肩上,“穆图和他的心腹今晚都醉得不省人事,必死无疑,你母亲当瞑目了……”
奕六韩往下俯瞰的身影凝然不动,师父拍在肩上的手,也没有令他的肩膀撼动分毫。
这时,他回头冷冷看了玄袍男子一眼,突然,他运起掌风,一掌将虚弱的玄袍男子推出几步远,然后猛地提气,向山下狂奔,一边跑一边喊:“我没有亲生父母,只有阿娘和小歌,我要去救阿娘的心上人、小歌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