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速度加快,总会让闲人憋闷得紧。来到深圳的这些天,韩江林每天都要从快节奏的城市里钻出来,到海边透气。
韩江林从白云政坛遇险,忽然与追寻了二十多年的亲生母亲相认,算是物物相报,有失必有得。正应了养父生前的一番教诲,人生如一泓山间清潭,有玄虚也有盈满,一年四季中,总保持平衡。生母动用人际关系,早安了韩江林一个驻深圳办事处主任的位置,狡兔三窟,这一着先见之明还真是算着了,遭遇滑铁卢的韩江林来了一个敦克尔克大撤退,平安着陆到办事处主任的任上。
到深圳一段时间,韩江林只到办事处转了一圈,算作报一个到,韩江林看得出,办事处的两位副主任并不欢迎韩江林光临,从他们冷冷的目光中,他感觉得到他们把他当成了威胁。为了不给他们造成威胁,韩江林顺水推舟,借口有其它事情要办,隐身在深圳的公寓里,或在街上逛来逛去。好在领导对于刚刚受到委屈的同志不会穷追猛打,会让他们暂时喘息一段时间,手下人更不会追问直接领导的去向。反正靠着组织这个大家业,当过县长的韩江林即使躲在家里不上班,组织仍然会按时给他发饷,不会少了他的一分钱。所谓穷寇莫追,一般人不会计较官场争斗,胜利者总得表现大度,给败退者提供了足够的生存空间。
在深圳住了一段,韩江林感慨良多。乡间狭窄有狭窄的好处,出门撤泡尿都见着不少熟人,在城市里的街上转来转去,人如潮涌也难得碰到一回熟人。这才真真体会到大隐隐于市这一论断的高妙。
这天,他走得更远一些,来到一片悬崖之上。离海岸还远,天空没有风,海面风平浪静,韩江林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纸味。他寻着香雾看去,只见在一块稍为耸立的礁石旁,立着一座小石庙。
在南海边,渔人对妈祖和菩萨极为崇敬,隔三差五前往祭拜,凡是有庙的地方往往整日香火不绝。
韩江林走进小庙里,见里面香火袅袅燃烧,看得出祭拜的人并不走远。香案上整齐地摆放着香纸,这是小庙管理者为香客们准备的,祭拜者可以随便取用,只需往香案旁的功德箱中丢入多少不等的香火钱。韩江林喜欢闻淡淡的香火味,对神秘的宗教仪式怀有一种特别的敬意,但他仅是欣赏祭神者的虔诚态度,欣赏带着幽静的远古气息的宗教文化。他是个无神论者,神与仪式是隔离的。从庙里走出来,韩江林抬头舒了一口气,眼睛落在远处一个身着乳白色长裙的窈窕背景身上。她站在高高的悬崖边上,秀发垂肩,衣袂飘飘,离平静而深邃的大海是那么近,稍不小心就会掉进大海而藏身鱼腹。韩江林担心她是一位有可能寻短见的女子,小心地走近她。又担心脚步声重弄出了响声惊动了她,为了不让她失足跌进大海,他尽量小心地靠近前去。
在韩江林走近的时候,女人用手束了一下散披在肩头的秀发,转过身来,忧郁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说,怕我跳海,是吗?
韩江林被人猜透了心思,点点头,说,大海那么宽,我们要有大海的胸襟,凡事从宽处着想。
对,对,女人说,每次来到大海边,总会给人深刻的启迪,昨天它汹涌澎湃,今天它风平浪静,但在平静的面容之下,海底却是瞬息万变。
女人打量着韩江林一会,说,你来自内地吧。
韩江林不由得惊诧起来,问,难道我的脸上写着内地二字吗?
只有内地到深圳来的有闲游客,才会独自一个人到海边来散步,你看看,在深圳这座城市里,哪一个不是行色匆匆,忙着赚钱,内地来的下海一段时间以后,也很快被这种海流袭卷的,谁都逃不掉金钱这大潮。
你呢,为什么会来到海边,那就是深圳的有闲阶层喽,功成名就,可以悠闲地享受生活。
听着韩江林这话,女人格格笑起来。她笑的时候,眼睛里射出一道电光,把韩江林的心电击了一下,韩江林愣住了,心想,眼前这个身材娇好的女人,虽然算不得漂亮,但是她的眼睛里藏着有一道弧,稍不经意间,这种弧光会像电一样击中男人的心脏,因此,拥了这种电光的女人也可以称为狐迷,或者狐狸。女人们则因为她们对于男人的魅力而心怀妒意,称她们为狐狸精。这种女人很容易俘获男人的,并使男人轻易为她们勇敢献身。据说,三国时的美人中,貂婵就拥有这样的电眼,所有每一个被她弧光击中的男人,无一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成为她的俘虏。当然,另一种说法是,貂又比狐更聪明伶俐一些,因此貂婵方能经史留名呢。
在韩江林欣赏的女人中,晓诗充满诗意的,令人充满了想象;杨卉像小家碧玉,清新可人;春兰属于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女人,罗丹则充满了女性的温暖。眼前这位女人,电眼里有一种勾魂的东西,有一把燃烧的火焰,会令男人血管愤张,为她去冲锋为她去拼命。大凡娶到这种女人的男人,也许女人并不漂亮,但她能够令男人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为她,为家而拼命。
她笑的时候保养得很好的眼角露出了皱纹,韩江林猜到了她的年纪,大约比他大五六岁的样子。
女人抹掉眼角的泪花,说,我是准备来跳海的。
韩江林吃了一惊。仅这一句话,这种女人足以让男人把整个身心都围着她转动了。女人赶紧安慰他道,别担心,我要跳海,也不要你面前跳,我不会让你上演英雄救美的故事,让我们在道德榜上扬一回名的,我不是演员不是明星,没有上演绯闻的意识和动机。
韩江林呵呵一笑,悬着的心仍然没有放下来。
她转过身,伸出保养得很好的玉臂指着石庙,知道庙为什么建在这悬崖边上吗?
韩江林摇了摇头。
渔民出海以后,渔民的妻子往往就来到这悬崖上,一边眺望茫茫大海中的丈夫,一边烧香为他们祈祷,如果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她们之中有些人,就会从这悬崖头纵身跳进大海,追随他们的丈夫到海底的另一个世界过幸福生活。
真是惊世骇俗的风俗,韩江林说,莫非你也相信在海底里,有一个叫龙宫的世界?
女人被韩江林逗乐了,媚眼又电了他一下,韩江林怦然心动,幸而他早已身心沉重,如果还是身轻如燕的青年,他的心儿大概要被眼前的女人电飞了。
女人舍身一般为情所困,男人舍身一般为事业所困。
女人精辟的话让韩江林又是骤然一惊,不由得多看了女人几眼。女人伸出手来,我叫云。韩江林握着女人柔和而温暖的手,仿佛找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笑着说,女人是云的话,男人就是石头了。
女人莞尔而笑,低头选择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指着旁边说,能坐下聊聊天吗?
韩江林顺从地坐下。这个自称为云的女人抱膝仰头看了一眼天,本来想选择结束生命,结果在这里找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形式。
什么形式?
生与死其实是相通的,想一想啊,死了的话,把尸体埋进土里,或者掉进大海葬身鱼腹,不同样受到压迫,让人透不过气来吗?而内心所受到的压力,只要想开了想通了,还不至于让人透不过气来。
对,心灵只是个体的感受性问题,调整一下心态就没什么事了。
云幽幽叹了口气,想起来是这么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云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那个阿拉拍魔瓶的魔鬼故事,魔鬼说了几种假设,我呢,也在想,要是这些天能够遇上一个男人,我就把我的故事说给他听,和他做一生一世的朋友。
云说这话时,脸忽地红了,问韩江林,我这么想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强人所难?
韩江林微微一笑,不置任何评说。
在这个浮躁的人世间,能够静听他人故事的人不多了,而能够有人听自己的故事,则是一种福份。说到这里,女人用明媚的双目看着韩江林,可以称之为缘吗?
韩江林心想,这女人是一个情种呢,她的故事无非也就是情的故事,但在这无所事事的时候,暂且听一听她的故事也无妨。
十八岁那年我高考落榜后,和一帮街头混混在街上风一样荡过来,风一样荡过去,十八岁的女生还只考虑人生,对婚姻没有更多的考虑,因为我从小被公认为镇上的小美人,父母亲对我们疯来疯去不放心,担心我出事后身价贬值,不如在黄花女郎时出手,还能卖一个好价钱,于是给我张罗对象。人家介绍对象是打灯笼地挑,越挑越好,给我介绍的对象是,每介绍一个对象,我的身价就落水一分,越挑越落水。原来有人暗地里说长相狐媚,像貂婵那样妖,缺少旺夫相。在我们那种小镇,一旦有某种流言蜚语就会传得满天飞,你可以想象全家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正在全家人绝望的时候,他出现了,也就是我现在的丈夫,他比我大十岁,新婚不到三年就死了妻子,当他派人上门说亲时,还真有一点英雄救美的味道。如果是一开始他就上门求婚,我的父母一定会把他一阵乱棒打出去,他出现恰是时机,因为父母亲已经对我失去了希望,就像一件宝贝东西被人说来道去,变成一文不值、急于脱手。
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没有想法,我是一个对生活缺乏规划的人,只是想,与其让父母觉得痛苦,倒不是逃出这个家门耳根清静,女人终就是要嫁人的,嫁给谁都是嫁也就抱着放任自流的。
从父母同意这门婚事到结婚,中间只用了十天时间准备,其实也没有什么准备,就是准备了几桌酒席,因为丈夫的前任妻子留有现成的东西,我只身进去填补了丈夫的一个空洞而已,我是这种感觉,或许因为这种感觉,我一直没有任何感觉,包括从女孩到做女人的那一个过程,但我没有感觉并没有妨碍丈夫的感觉和兴致,他把我视为上天赐给他的珍贵礼物,发誓要让我们好日子,要一起出人头地。他对我非常用心,捧在手里怕融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果然,自从娶了我以后,丈夫一路官运亨通,由一个小小的警员一路升到县公安局长。丈夫也通过关系,把我安排在财政局。丈夫的好运让小镇里的那些人眼红不已,据说有些错过了我的人,还和当初说我不旺夫的人翻了脸。直到调进市局当了一名处长后,丈夫的官运方才停止下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我背叛了他。
云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韩江林一眼,女人的外遇是不是会给丈夫带来霉运?
韩江林摇了摇头。
云说,那个人给了我做女人的全部快乐,回想起来,感觉和丈夫所过的时光都是白白的浪费了。
后来怎么样?
所有外遇故事的结局都大致相同,或者离婚,或者守着一个死亡的婚姻,那个人原来只是把我当成玩物,当他玩腻了我以后,潇洒地走了,可是我却回不到原来的婚姻中,我提出了离婚。
你丈夫他同意了吗?
没有,他死活不愿意离,他说,你在外面干些什么,我都可以不管,但你必须回到这个家中,其实,我知道,他是害怕失败,失败对男人的打击比女人更大,换一句话说,男人刚强,不能承受太大的打击,女人柔性可弯曲,可以承担更大的压力。
这话触动了韩江林的心思,害怕失败,或者不愿意面对失败,所以他选择了逃避。
云看出了他的想法,我并不是说你,或许你也经历着同样的事情,你才逃到这大海边上,但逃避有时候能够看到另一片天地的,比如这大海,我们平时没有闲心停下来看,当我们逃避失败时,我们有了足够的闲心和他对话,另一种可能是,我们逃到海的那一边,可能会有一个新的天地,而抱守残缺的结果是,令两人都感到窒息,每天面对着冰冷的面孔,面对着死亡的婚姻,我,曾经想一度放弃自己的生命,安安静静地钻进大海的怀里。
你可以做做他的工作,让他同意离婚的,他当初是那么通情达理的人。
不,不会,云痛苦地摇了摇头,他害怕失败,害怕在同事面前抬不起头,男人,或者女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其实是为面子而活,但为了面子,却损失了自己轻松愉快的生活,损失了一个自由的心灵。
对啊,韩江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己逃避人群,不就是因为怕别人说自己的失败,用异样的目光来看待吗?他问云,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继续想办法做他的工作啊,这就像当初结婚,建立一个和睦的家庭是为两个人的幸福着想,埋葬掉一桩死亡的婚姻,同样是在拯救两颗落在陷阱中的灵魂,让他们重新获得呼吸自由空气的空间和机会。
韩江林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心想,自己也该从留恋县长的失败阴影中解脱出来了。
云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是个老掉牙的悲情故事吧。
韩江林嘿嘿一笑,每一次微笑,都是新感觉,每一个故事,都包含着深刻的人生经验。
云用美丽的大眼睛盯了他一眼,你倒挺会哄人开心的。
韩江林被她盯得耳热,谢谢你能够拿自己的故事来和我分享。
云看了看天色,站起身理了理漂亮的秀发,说,天色不早了,走吧,以后在深圳遇到什么事情需要帮忙,记得有一个姐姐哦。
好的。韩江林说,握着她伸过来的暖玉般的手,心里有一种别样的亲切。
转身走出几步,云回过头说,以后别再到庙里来烧香了,记住一点,人在满怀希望的时候才烧高香,人在极度失望,甚至万念俱灰,自己就是自己的神,此时此刻,唯有自己能够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