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我是上京里最有名的花魁。
下至乞丐贱民,上至王侯将相,无一不为我的一颦一笑倾倒。
老鸨将我千娇百宠,盼我可抵万金。
后来我在城墙一跃而下,抵了数万边疆战士的英魂。
浮云富贵,人生朝露。
半晌得贪欢,或不觉黄粱一梦,往事如烟。
1.
当年卖我的时候,阿娘只是不住地哭。
阿娘说,我同母异父的胞弟要念书,只能委屈了我。
新买的衣裳有点不合身,我穿着难受,又不舍得乱动,怕弄坏它,只能呆呆地站着,看母亲柔柔弱弱地拿帕子去拭眼泪。
她总是这样,我那胞弟不愁吃穿,何必要我来委屈。
自从父亲死后,阿娘就总觉得我是个累赘。
“都怪你这个没人要的赔钱货,要不是有你这个拖油瓶,我怎么会落得个如此下场。”
我觉得阿娘说的不对。
明明听以前的嬷嬷说过的,阿娘是因为怀了我,才能嫁给我的爹爹。
而她又如法炮制,怀着我那胞弟,嫁给了现在的爹爹。
老鸨夸我真是生得水嫩,长大后定是连现在的花魁也要逊色几分,不知会赚多少银子。
我亲眼瞧着阿娘满心欢喜地接过老鸨手中的银子,一个眼色也没分给我。
银子真好,有了银子就不会再委屈自己。
我暗下决心,我以后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银子。
许多姐姐围着我,她们对我这个小不点也是温侬软语,巧笑盼兮。
只有一个姐姐看着我,眸里带着说不出的哀愁。
我知道,她就是那个花魁。
大家叫她颜儿。
所有姐姐里颜姐姐最漂亮,青丝含情,肤如凝脂,风韵楚楚,比父亲在外院养的那个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花楼里人人都说颜姐姐即将脱离苦海,令人艳羡。
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日渐消瘦,达官贵人送来的名贵糕点都悄悄进了我的肚子。
我问颜姐姐为什么不开心,她总是笑着摇摇头。
“兮儿,有时候,别人不提,你就不要再问。有些事情,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我似懂非懂地咬了一口糕点。
在花楼,我终于也跟胞弟一样不愁吃穿了,可惜老鸨严厉,总是要我学这学那,还叫嬷嬷管住我千万别贪嘴。
颜姐姐时常出神,她也不说在想什么,我看着她,整个人像是冬日里的雾一样。
我想着法逗她开心,跟她说我认识了新朋友,虽然是个小乞丐,但是长得比我还好看。
小乞丐是我偷偷在后院墙上叫住卖糖葫芦的时候认识的。
他当时被一群孩子围攻,破烂不堪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衣裳血迹斑斑。
“喂!你们几个!”
我见不得恃强凌弱,胡乱拽了枣树上青涩的果子就使劲扔。
那一整棵树后来几年都不怎么结果。
我见他可怜,要分给他糖葫芦,他灰头土脸艰难爬起来,瞪着我,很久,一言不发的走了。
好奇怪的人。
以前的教书先生说过,做人要懂得感恩之心。
坐在墙头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我一抬头,发现小乞丐回来了。
依旧是一言不发,从衣衫褴褛的怀里扔给我一块干干净净油纸包着的糕点。
那纸上的图案我认得,是胞弟最喜欢吃的一家糕点店。
我每次都被使唤去买,却一次也没吃过。
“是不是你偷吃了糕点?”
我没有,那明明是胞弟自己偷偷掰下来喂了狗。
可是母亲还是在胞弟的大哭大闹之下不由分说的将我关进了小黑屋。
“你别哭了。”
小乞丐瞧我吃着吃着哭起来,被头发和泥巴遮住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慌乱表情。
他仰着头看我,不知所措。
“这是我第一次吃那么好吃的糕点。”连系油纸的绸带都不舍得扔,我认认真真叠好塞进怀里。
“谢谢你。”
我泪眼朦胧地弯腰看他:“小乞丐——”
“这样看,你还挺好看的。”
2.
颜姐姐走了。
豪华的马车下来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来接她。
他对我们这种地方似乎很是不屑,只在看见颜姐姐的时候,眉宇间的烦躁少了些许。
我躲在后面,下意识不喜欢这个人。
小乞丐后来问为什么,我坐在墙头哭得一抽一抽:“他都有夫人了,怎么可能像承诺的那样只会对姐姐一个人好?”
其他姐姐说我以后也会这样,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再和别人共享什么了。
颜姐姐走后,老鸨捏着一叠厚厚的银票,慈祥地来摸我的头,两眼发光。
她的手保养很好,柔若无骨,带着浓浓脂粉味。
寒气却从头顶直到我的脚下。
及笄之时,我最后一次爬上墙头,想告诉他,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直到夕阳落了,小乞丐也没来。
上次我们吵了一架。
他问我,能不能和他偷偷逃离这里。
我摇了摇头,沉默着拒绝了。
同龄的阿裳偷跑被抓回来,老鸨把她打得奄奄一息。
是我挡在她前面,下人怕给我留疤,才赶忙停手。
阿裳浑身是血,只剩最后一丝意识。
她的眼眶发红,昏过去之前看着我,像是自言自语:“有这倾城的皮囊真好啊。”
老鸨警告我们,卖身契都在她手上,我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最后也要灰溜溜地跑回来。
我们这样的人,是跑不掉的。
小乞丐很生气。
他一生气就不和我讲话,不听我解释,也不来找我。
没想到,这一别,竟再也没见过。
给他准备的糕点在怀里一点一点凉掉,我随手扔给了一个路过的小孩。
小孩粉嫩的脸蛋上还挂着没有干透的鼻涕泡和眼泪,愣愣地看着我提起裙摆消失不见。
我开始接客了。
老鸨很聪明,只让我在客人面前跳舞弹琴。
她说,一夜千金。
我的一夜,更是万金难求。
如她所愿,我的名气越来越大,一场歌舞万人求之,纸醉金迷。
老鸨沉甸甸的钱袋子宛如她怀六月的胎,一脸谄媚,直夸我天生就是吃着这碗饭的人。
我赤脚提着薄纱银丝的裙角,蚕丝月白上衫松松垮垮落至到腰间,青丝飘曳。
听了她的话,只是笑笑不语,偷偷给阿裳塞了一张银票。
阿裳与我最要好,每次表演前她都会亲自给我描眉画唇。
那次逃跑,下人不知轻重,下手狠了一些。
我跪在门口一夜,求老鸨别把阿裳卖给前些天来的土匪。
一个姐姐侍候不周,被他们轻易就挑了手筋。
最后老鸨叹了口气,让阿裳跟着我。
“兮儿,真羡慕你。”晚上,阿裳和我同床共枕,笑意盈盈。
“那么多公子,全都为你而来。”
她摸着脸上一道浅浅的疤痕,眼神暗淡起来。
“其实那些人未必来看我。”我不想谈这个话题,闭上眼睛。
一掷千金,看的是自己的欲望和攀比。
我只是一个尚未卖出,而被人肆意观摩,掂量几斤几两的精美瓷器。
阿裳没回我。
我睁眼扭头看时,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3.
阿裳有心上人了。
我是后知后觉才发现的。
描眉画唇时,我故意调戏她,拿起唇脂要往她嘴上抹:“这个颜色也衬你,何不试试?”
阿裳眼神瞬间慌乱起来:“这是我特意为你求胭脂铺老板调的,别浪费了。”
我笑着宽慰她无事儿,老鸨又不差钱,可她死活不肯涂用。
打打闹闹,老鸨派人请我上场。
我收敛了笑意,整了整繁复的头饰。
铜镜之中的美人,金环银绕,凤眸潋滟,却毫不真实。
跳舞时,我特意留了意,阿裳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的瞟一个剑眉星眸的公子。
我心下一沉。
那人乃是城北赫赫有名纨绔浪荡的商贾独子,徐贡。
他对上我的眼眸,折扇轻合,勾起一抹笑来。
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我望向阿裳,却发现她不知何时不见了。
阿裳不说,我也不多问。
世上对我们这样的人恩惠太少,又太过于无情。
日日跳舞,夜夜笙歌,老鸨金钱流水,供养着我这副皮囊。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我的胞弟,没想到他竟也有闲钱来这里快活。
胞弟被母亲养的肥头大耳,一脸殷勤地对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
我瞟了一眼,原来是赌坊陆老板的儿子,陆慎。
“确实是我的亲姐姐,您瞧,这不是看到我就停下来了吗。”
陆慎满意的点了点头:“叫她下来,你欠我们家赌场的银子就不用还了。”
胞弟点头哈腰的样子看得我一阵恶心。
老鸨见情况不对劲,笑嘻嘻想地出来打圆场。
她想将我卖的,并非一个小小赌场的儿子,却又不能拂了客人的面子。
我对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安心。
“公子不必为我如此牺牲。”
我福了福身,盈盈一笑:“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姐妹众多,可惜并无弟弟。”
“我知许多人想请我私下谈欢,但规矩就是规矩,若是真心喜爱,自可为我赎身。”
言下之意不明自喻,一时间下面鸦雀无声。
为博美人笑,烽火戏诸侯的荒唐事,在场大多数人并不敢做出来。
门当户对,才是王道。
陆慎脸色僵了僵,瞬间了然。
我亲眼瞧着我的胞弟脸上的肥肉都耸拉下来,令人反胃。
多年过去,我们两姐弟第一次见面,他还是这样被母亲娇惯。
雇的小厮回来告诉我,胞弟估计这段时间都下不了路,被人打的鼻青脸肿,值钱的物件都被搜罗了去。
伸手卸了枝珠钗赏给小厮,我推开窗户,发现徐贡正在和阿裳在下面交谈。
二人举止不算得上亲昵,徐贡扭扭捏捏的,塞给了阿裳一个翡翠手镯。
我悄悄关上窗。
4.
老鸨今天告诉我,今天要去丞相家跳舞。
阿裳画眉的手抖了抖,“夕姐姐,今天是个好日子,你的缘分来了。”
我轻轻笑了一声。
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边疆大胜,军队凯旋庆祝,丞相府内歌舞升平。
但前几次来,在包间听戏的那几位大臣可对这次凯旋颇有牢骚。
“谁能想到,沈为终一个外室的庶子,竟爬到了镇国大将军这个位置上。”
“许兄慎言,毕竟这可是圣上亲封的称号。”
“怕什么,这都是些个俗脂粉妇人家。况且你我都是沈为终他老子那边的,他就算再闹,也不可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们口中的沈为终,倒是听说书人夸得天花乱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