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云镇,鄂豫皖三省交界处一个不起眼的小镇。
它嵌在绵延起伏的大别山群峰之间,恰似碗底的一粒珍珠,晶莹剔透。玉带般的白玉河从南到北穿镇而过。
曾经商贾云集的依云镇,从民国初年开始衰落,但比起它所在的黄江县县城,无论人口规模,还是物资流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九二七年的秋天,在历史长河中沉寂了许久的依云镇,突然从岁月的迷雾中脱颖而出,宛如千年幽谷亮起了一盏明灯。
有着数百年历史的白玉书院,就坐落在依云镇的西北角。
书院临河而建,有大小数十间青瓦房。院内青砖铺地,树木苍苍,竹影绰绰。
太阳快落山了,依云镇已被阳光抛弃,只有东北方向的山头上还有一缕余晖。
白玉书院后花园西侧的一间小屋内,少年苏遇扯着姐姐苏兰的衣服说:“三姐,你这女扮男装,骗过不少人吧?”
苏兰拍了拍弟弟的头说:“那当然,你姐不是吃素长大的。刚进门时,贺管家都没认出来。”
苏遇的母亲,白玉书院院长苏紫轩坐在八仙桌旁边,神情凝重地问:“南昌起义就那么失败了?你二姐呢?”
“不能说起义就失败了,毕竟打响了第一枪。”苏兰的脸上仍有疲惫之色,“二姐姐跟着队伍往南去了。”
苏遇说:“姐,你饿了吧,我让厨房给你弄点吃的来。”
“先别急着吃。”苏紫轩轻轻地拍着桌子说,“现在时局变了。黄江县新来的何县长曾是国民党军队的团长,此人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不能不防。”
苏兰说:“妈,你过虑了。革命的火星已四处燃起,挡是挡不住的。”
“听说,湖南那边也有农民**。不过,也失败了。”苏紫轩的语气中不无忧虑。
“我早就说过,**这条路走不通的嘛。”苏遇手里握着折扇说。
“**臭未干的毛孩子,你懂个啥!”苏紫轩瞪了儿子一眼。
苏遇灰溜溜地低下头,不再言语。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在别人面前甚有高士风度,对待自己却总是凶巴巴、冷冰冰的。
苏紫轩站起来,踱着方步说:“兰,这几天先不要出门,等风声过去,你再出来的走动。”
苏兰点了点头。
突然,窗外传来“吧嗒”一声响,像是一根树枝被掰断。
“什么人?”苏兰喊了一声,随即打开屋门。
只见一个矮小的人影瞬间飘过南厢房的走廊,闪进南院。
苏紫轩指着那人影急切地说:“小遇,赶快叫人去追,一定要抓住毛贼。”
苏兰拔出手枪就要往外冲。苏紫轩一把拦住她:“你还是不要露面。”
苏遇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这时,书院的管家贺弘道正好从院外走来。苏遇大喊:“贺叔,快追那个毛贼。”
贺管家先是一愣,顿时心领神会,奔着那人影追去。
苏遇远远地看见,那人个头不高,手里拎着一包东西。
那人穿过南院,一直跑到东头的圆形石拱门,转身钻进一个窄窄的巷子。
苏遇和贺管家紧跟着跑了过去。
那人跑到巷子的尽头,发现“铁将军”把门,出不去了。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将包袱抱在胸前。
苏遇几大步就追了上去。眼前是个穿着短褂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
苏遇得意地笑了:“跑啊,看你还往哪里跑?”
少年前后左右看了看,无处可逃。
苏遇与贺管家一步一步逼近少年。突然,少年将包袱往嘴里一塞,用牙咬住,身子轻轻跃起,如同张网的蜘蛛手脚并用,“噌噌噌”,就爬上了墙头。
“嘿嘿”,他扭头扔下一个坏笑,纵身跳出了墙外。
“噗通”一声,少年落在松软的土地上。他以为逃到了院外,可是两脚落地,才发现这里是个花园。
园内的花圃修得整整齐齐,有方形的,有圆形的,**已经开了,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院内墙壁上绘着古代人物画像。
院子**有个小池塘,种着荷花,花已败落,只留残叶。
少年环顾四周,发现花园东北角有一扇门,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由于冲得太快,没有注意脚下,刚推门出去,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
待他捡起包袱起身时,苏遇已站在门后,右手拿着纸扇轻轻拍打着左手心:“跑啊,怎么不跑了?”
少年一转身还想再跑,却被贺弘道拎着领子提了起来:“小毛贼,跑到书院来干什么?”
少年挣扎着说:“我不是贼。”
苏遇笑着说:“贺叔,放下他。”
贺弘道放下少年,说:“不是贼,偷偷摸摸干什么?”
“我来找我哥,他就在白玉书院念书。”
苏遇问:“你哥叫什么名字?”
“我哥叫石栋梁。”
“哦,是栋梁啊。知道。”苏遇说,“找你哥干什么?”
“天凉了,我妈让我给他送点衣服。”
贺弘道问:“既是送衣服,就大大方方进来,为什么鬼鬼祟祟,见着人就跑。”
少年停顿了一下,狡辩道:“我跑,是因为你们追我呀。”
“胡扯。”苏遇又笑了,这少年真有意思,“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年扭头看了一眼院墙:“这墙也不高。”
“这小子一看就不老实。”贺管家说,“贼眉鼠眼的。”
少年眨巴眨巴那双又黑又小又机灵的眼睛说:“你才贼眼、鼠眼呢?”
贺管家指着少年的上衣问道:“你的兜里装的啥?鼓鼓囊囊的。”
少年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衣兜:“我没偷,不过是顺手捡了几颗枣。我还没吃呢?你们要,那就拿回去吧,大户人家就是小气。”
贺管家说:“呵呵,还嘴硬。地上的枣每天有人捡,哪还轮到你。”
“那树上的枣,我只轻轻碰一下,它就掉地上了,我就从地上捡的,又不是偷摘的。”
听他这样说,苏遇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更乐了:“这小子,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少侠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石小树。伙伴们都叫我石少侠。怎么,打听我的名字,准备告官吗?”
苏遇握着折扇拱手道:“幸会幸会,石大侠,在下苏遇,咱们交个朋友吧。”
“交朋友,哼,不交。”少年将包袱抱在怀里说,“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还是各走各的吧?”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
“唉,我当你是英雄好汉,原来不过是个江湖毛贼,连交朋友的胆量都没有?”苏遇转身对贺管家说:“算了,贺叔,我们走,放了这个小毛孩。”
“交就交,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怕谁啊。”石小树被苏遇的话激怒了,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式。
“还是把这兔崽子交给院长发落吧。”贺弘道扭着石小树的胳膊,将他带到后花园。
这时,苏紫轩已走出小屋,缓步走在花园小径上。
“院长,刚才逃跑的是这个小孩。”贺管家将石小树推到苏紫轩面前,“他说是石栋梁的弟弟,来送衣服。”
苏紫轩看到石小树,脸上的表情舒缓了许多:“小子,你刚才在偷听我们说话?”
“石少侠向来光明磊落,绝不干偷鸡摸狗的事,怎么会趴窗子呢?”石小树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听他这样说,苏紫轩淡淡地笑了:“老贺,带这小孩去见他哥吧。”
“是,院长。”贺管家刚要走,又想起一事:“院长,今晚顺安场有花鼓戏,吴老板发了请柬,您看……”
苏紫轩想了想,说:“你就陪着小遇去吧,让他也涨涨见识。”
“是。”贺弘道带着苏遇、石小树出了后花园,来到南院厢房。白玉书院的书生们都去白玉河边练划船,这会儿教室里没人。
苏遇对管家说:“贺叔,你把他那包袱转交给石栋梁。我要带这位新朋友石大侠去看戏。”
“你不用叫我大侠,叫少侠就行。”石小树拱了拱手。
“是。”贺管家接了石小树的包袱,“公子稍等一下,我把包袱放下,这就陪你去。”
苏遇摆手说:“你忙你的吧,我和少侠去就行了。”
贺弘道似乎有些担心:“这个?”
“这有什么,戏楼离家又不远。”
“那好,马车在门外已备好。等戏快完的时候,我去接公子。”贺弘道拿着包袱走了。
“走吧,看戏去。”苏遇拉了一下石小树的袖子。
“我?”石小树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他是来给二哥送衣服的,怎么突然就要跟着苏家少爷去看戏,还要坐马车。
石小树虽然有些心虚,但他还是告诫自己要镇静,既然要当少侠,就得锻炼胆识。去就去吧,看戏又不是看杀牛,有什么可怕的。
苏遇带着石小树钻进门口的马车内。两人相向而坐。
苏遇身穿藏青色长衫,一把折扇从不离手,颇有江南才子的架势。他长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只是在母亲的严格要求下,心性有些怯懦。
石小树穿一件洗了无数次,已经发白的灰布短褂,还打着补丁。脚上的布鞋,大拇趾都露出来了。
苏遇问:“你识字吗?”
石小树说:“认识几个,二哥栋梁有时教我。”
“你想不想来书院念书?”苏遇觉得作为白玉书院院长之子,他完全可以帮这个穷小子满足读书的愿望。
“我不想念书。”石小树脱口而出,毫无犹豫。
“为什么?”苏遇没想到小树会这样回答。
“念书有什么好的,不能当饭吃,还要花钱。”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苏遇很认真地说,“你听过这些话吗?”
“我爹说,那些是骗人的鬼话,老老实实学一门手艺,比念多少书都强。”
“那你爹为什么还送你二哥来念书?”
“我二哥太笨,跟我爹学做木匠学不来,我爹只好答应他念书,多认几个字,出门不被骗就行,没指望着他考秀才、中举人。”
马车在青石街道上缓缓前行。突然,车后传来贺管家的喊声:“公子,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