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如并非天生的哑巴,她原是会说话的,不仅会说,而且嗓子极好,小时候陪父亲在军中时做活时,常常一边做一边唱歌。她家是八旗出身,定如的爷爷是守护圆明园的领催,洋鬼子攻进园子时,誓死保卫,惨死在了鬼子的枪炮之下。从此家中一蹶不振。庚子拳乱时,定如的父亲带着母亲、定如和妹妹跟随太后和皇上西逃,途中母亲病死,定如也大病一场,好了之后便说不了话。回京之后,正好遇到朝廷急选秀女,父亲便送定如便进宫当差,每月例钱送回家中养活父亲和妹妹。她是个哑巴,原是选不上的,可太后与皇上刚回京,后宫急需婢女,她模样又长得周正,便破格收用,但是因为没有向内务府使银子,便被安排到了最辛苦的御前。
定如昏迷之中,仿佛看到母亲正坐在炕边补缀衣服,阳光从窗子外透进来,给母亲镶了道金边儿,就像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样。这时,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着看向定如,还对着她伸出手。定如心里一阵温暖,也将手伸出去想要拉住母亲,就在两只手快要牵住之时,定如听见有个男人在唤她。
“定如!”那声音原本应该是清朗的,可不知为何,着了深深的孤苦。
“定如!”那人又唤了一声,孤苦之中还带着恐惧,仿佛很是怕她不回答。定如心中疑惑,她孤苦一人,除了母亲从未有人在乎过她啊。就在疑惑之时,母亲的影子渐渐虚弱。
“定如!”这次那人不光唤她,还将她扶了起来,粗手笨脚地往她口中灌水。那水顺着鼻子呛了进去,定如一下子醒来,撕心裂肺地咳嗽。她努力睁开眼,幽微的烛光中,是一张清瘦但好看的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紧张地看着自己。
片刻恍惚之后,定如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翻身就要下床跪下,皇上连忙将她拦住:“你醒了?”
定如不敢挣扎,只能跪在床上,一边颤抖一边咚咚磕头。皇上知她固执,不再强拉住,只是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温和道:“别再磕了,你还发着烧呢!”
定如吓得退后一些,与皇上保持一段距离,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依旧滚烫。她偷眼打量,这是涵元殿,皇上寝宫啊!定如挣扎下床站起身,行礼之后,指着自己对着皇上摇了摇头。
皇上眉头更紧:“还说没事儿?!你刚才都晕过去了!”
定如依旧摇头,还傻里傻气地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皇上叹了口气:“你是被我……踢伤的吧。”
定如慌忙摆手,神情急得都要哭了。
皇上看了看外面:“现在刚过二更,没人能来医你,需等到明天了。”
定如说不了话,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皇上皱皱眉,对着她伸出手,轻声道:“别总是摇头了,你想说什么就写给朕。”
定如哪儿敢,她噗通跪下,低着头一脸惶恐。皇上苦笑:“也许你是这宫里,这全天下,最怕朕的人了!可是朕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惧怕。”
皇上声音中满是无奈自嘲,定如咬了咬牙,终于跪行到皇上膝边,颤抖抖捧着皇上的手,轻轻在他手心中写道:“奴婢没事,皇上不必费心”。
皇上摇头:“朕今日心情不好,踢伤了你,你莫怪朕!”
定如急得眉头紧皱,焦急写道:“与皇上无关,是奴婢贪凉,惹了风寒。”写到这儿,定如突然想起什么,连连后退,还用手捂住了口鼻,像是怕传染了皇上一样。
皇上笑了笑:“你别骗朕,朕还不傻。”
定如神情凄然,又靠近写道:“今天是奴婢僭越了,罪该万死!皇上教训的是!”
皇上眉宇间闪过一丝哀苦:“朕曾说过如果做了真正的皇帝,第一件事就是周游列国,看看朕的大清江山!从始至终,朕做得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天下万民,虽未功成,但已尽力。朕想通了,天下万民也好,宵小之辈也罢,无论他们怎么评价朕、议论朕,朕……都不会在意了。”
皇上说得豁达淡然,可实则让人绝望心碎。定如捧着皇上的手不知该写什么来安慰。皇上反手拍了拍她,温和道:“别说了,你还病着,下去休息吧。”
定如点点头。扶着软榻站起身,她头还是晕着,腿脚也有些酸软,可心绪却清明了很多,她福身向皇上行礼,皇上已经满脸疲惫地闭上眼睛。宫室巨大,可昏暗寒冷,皇上穿着阴沉色的便服,颓然靠在椅子上,仿佛一同隐入了这令人窒息的夜中。
定如走了出去,寒风扑面而来,心底涌起了一片难以难于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