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人肝胆的喊杀声将云中山的静谧撕作千疮百孔,鹰不安地一周周盘旋回环,带些难安费解的慌乱俯瞰自家主人。
子舆昭跨坐在千黄马上,紧锁了两痕剑眉凝神屏息向远处将散黄埃,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狂歌戟。
帅旗尾幡缕在西风中招展恣舞,彩绣煊赫的的一个“卫”字金光浮动映转午日天光,尽威极势地炫耀着武兵的功勋。
博望侯景文升。子舆昭沉吟。这名号自己绝非初次听闻,却每每忆及仍觉着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彼时北境纷乱,代朝崛起自九边远漠之际,数月之间即更朝迭祚易了北梁社稷,兴替战火交加着旧仇新恨难堙怨怒一并焚作冲天劫火,流血於涂连远山荒草也浸染作触目惊心浓绛。
兵马荒乱自然难免殃及无辜。他子舆昭也曾纵兵追缉那失国之君的族裔,却不料教那群慌不择路的亡国奴白白逃去卫国地界的边陲小城。
献俘的交涉自是不成,几日后新朝方定的大同传来八百里加急诏令:攻城除根。
城中守备自是一日不如一日,奈何那卫朝遣来悍将增援,生生将自家卒伍杀个人仰马翻。若非近塞天寒,追兵难进,怕不是那景文升早要随着自家败北路径直捣大同。
而现在,那宿怨之敌正稳当当立在对面阵前,蜻蜓点水般的睥睨饱蘸了轻蔑不与屑。他必是以为自己还如当初般不堪一击。子舆昭不自觉紧握双拳。
至于那场十年前的恶战。子舆昭并未余下过多回忆,仅有的也不过是蹄溅血涂后城外积雪的肮脏色调,折断的兵器散落其间,以及脱逃入代境后下营夜里篝火前满浸的泪水同号哭几近力竭声嘶的喉。
不知不觉的十载。子舆昭冷笑一声,端起狂歌戟指向景文升心口处。他又何尝不愿一戟掷去随刃解却相向怨仇。
马蹄响早已褪散尽了。不知昊同良夏那边怎样。
“冲锋,威武!”难测僵持终于被倨傲号令冲个粉碎。
景文升自然晓得那来者便是子舆昭。十年爬冰卧雪,怕是早长进不少。这光景在他看来,并非是仇人相见,倒像是故交重逢。
搏命挣扎的猎物。景文升不自主地舐唇。这次倒没法子让他留憾了。数倍于代军的长枪阵,谅是子舆昭插翅也难飞出这重围铁壁。
子舆昭只觉眼前白森森寒光一片,间杂着十年前边城之战时清清楚楚看到的那个笑容,分明是英气昂扬面孔,却分外带着不寒而栗的慑人。
“全军听令”子舆昭咬紧牙关,霎时间喧喧扰扰的代国军阵间一片沉沉冷寂。
“冲!”子舆昭拚尽全身气力大吼,一扬鞭径直奔了卫阵去。
长枪阵已列好。这子舆昭却带了一众骑兵直冲突进。景文升见了,不由得暗自发笑:这般冒然莽撞冲阵,岂不白白送了性命?
兴许他营中空亏,孤注一掷只图这法子吓退来敌呢。景文升揣度道。一面只见了子舆昭所带不过一二千兵马,心更放下不少。
较之于毙杀,景文升更渴望生擒了那人。自那代贼入寇以来,边防羸弱少援难免处处被动挨打,这番不出意外的话,合围生虏了这代国悍将倒是唾手可得。也好杀杀那犯境之敌锐气。
代国征南大将军之弟,军中副帅,安国公亲生儿子。子舆昭至于他倒是无比谙熟,每一重荣膺在他景文升看来无异于策勋簿子上累叠的记数。
长枪阵的巨口已缓缓张开,只等这冲阵的猎物主动送上门。
来吧。昭。景文升低声道,带了几分似有似无的暧昧意味,倒像是在唤渴望难耐的久别旧侣。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两军行将相接时子舆昭大梦初醒般自十载以前的掠影浮光间回过神。
以兄长的用意,自己倒是引诱那景文升军列大动的绝佳香饵,昔年交锋的败北经历,军中次帅的显赫身份,再没有比自己更能引逗那南朝博望侯胃口的了。
那边厢景文升本可以毫发无损白白捡来二千人战功的。子舆昭睨间对向滚滚人潮中攒动的红缨银锋。任他岿然不动,自家这二千人性命算是送定了。
此刻两军相距不过数百步,子舆昭在地势高处,卫军阵内人丛前涌倒是被他看个分明。追来罢。再向前一些罢。子舆昭双唇微翕动,尽了通体气力向远处景文升喃喃道。
“放箭!”子舆昭勒马,将狂歌戟一挥。
这距离却是刚刚合适,两下里间隔尚远,弓矢驽机却刚好补齐。不知怎的子舆昭又想起自己背上挎的那只箭囊,当下正是绝佳用处。
马蹄哒哒地更向前奔了十余步,子舆昭一马当先立在代军阵前,远远地朝那博望侯挤出一道狡黠笑影。一面早拈了箭搭上弓,张作满月状纵弦,直将那景文升坐骑项上铃索割断坠地发出极不当时的呤呤作响。
那马着了一惊,双蹄扬起险些将景文升掀落地上。周遭众将见这番阵势,个个皆是咬牙切齿,恨不得驱马将子舆昭生擒了来片片零割一解戏弄之恨。
景文升的脸色较之方才更阴沉了些。那子舆昭却仍恬不知耻地立在两军阵间,极轻巧地一回手,自箭囊里摸出余下一支箭。
十年未见,这姓子舆的箭法倒是精进不少。还未及景文升发作,第二支箭又找了自己来。正射自己一个没提防。
这次一箭挂在盔缨上。随从副将手忙脚乱替景文升摘下缠挂与绛丝穗间的铜簇,方才顾及抬眼,那罪魁祸首早在代营迸发的嘲弄大笑中不紧不慢归队。
“等什么呢?”子舆昭故意高声招呼身边兵卒“还不快谢博望侯赏脸?”
“谢博望侯厚待。”山呼海啸般的连声高喊,存心带了十二分的嘲弄意味,气得景文升几乎倒撞下马来
“回见啦”子舆昭仿佛故友作别似的,扬起臂向卫阵用力挥了几挥,拨转马头招呼自家兵卒后撤。
果不出其然。子舆昭转过头去看卫军阵列,为首的景文升面露愠容纵马追驰,身后卫国步卒见主帅下令,也个个争先恐后猛赶直追,三叠阵中裂开一道狭长口子,正在以有目可睹的速度不断拓宽
昊和良夏在哪儿?子舆昭殿后,强压下心头疑虑将马步稍稍放缓
这一缓险些搭上半条性命。仅仅是一错身的当儿,景文升一锏险些着了子舆昭后颈,千黄马仿佛尾巴经了火燎,一下蹿出十余步远。
若是再见着昊,定要甩他几个巴掌解气。子舆昭愤愤道。自己已是这般生死攸关境地,偏不见他引兵来救急。
当年有个姓贺兰的偏将正是自后面教景文升一锏砸个脑浆迸裂。自己那时正巧伫在隼山顶上观战,死相惨状更是看个分分明明。
也没什么可挂念的了。子舆昭只觉着冷汗几乎要沁透披挂的厚铠。司命的神祇已在头顶将长剑雪刃褪出饰绘纷杂的鞘,只待着兜头一断红尘。
视线内落下几片零碎棕羽。是那只鹰。双翼飞扑低俯牢牢随在主人身后,似是存心替子舆昭挡下景文升致命一击似的。
“你倒是走呀”子舆昭低声咒骂了一句胡语。那鹰却像是聋了,仍寸步未离主人,不断上下飞动试图阻挡身后景文升视线。
低促广远的敲击声自西边半山上振起回环飘荡于喧嚷纷纷的战阵之上,金鼓咚咚一连迭响,一响更一响平稳沉抑。
鼓击将歇之时,东西两侧忽闻杀声震天,子舆昭惊魂甫定地猛一回头,只见斜刺里两路骑卒杀入卫营,左冲右突直搅得黄烟四起血肉横飞,劈刺穿砍动响不绝于耳。
彻底没戏了。那条十年前错失的性命又一次入水游鱼般自他手中滑脱匿迹,景文升彻底无心追赶,掉头去援救两翼艰危的卫军大阵。
那边厢子舆昊单骑入了卫军阵,一锁流星锤旋跃如飞,每发扬击必收回一条性命,银甲白袍飞红点染更衬得飒爽猗傩。
景文升。平素温润清发的双眸此刻却是寒光乍起杀意满盈,子舆昊在卫阵间往来长驱,一心只想着将流星锤招呼了那人头颅去。
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头顶上鹰长啸一声,向远处的一点直直俯冲下去。
可不就是那个?子舆昊定睛细看,但见那景文升身侧五六骑人马围个水泄不通,这边厢代卒个个争功,那边厢卫侯纠纠解难,车轮战僵持正酣,一时高下难分。
子舆昊扬鞭冲将过去,叱散景文升周遭合围代卒,尔后一马当先横在那人眼前。一流星锤照面门甩了去。
那景文升也远非庸流凡辈,扬手便是一锏。
“铛!”铁器相击的慑人声响几乎将周遭缠斗兵卒震到双耳失聪,子舆昊吃力地收回流星锤,颇为不忿地死死盯着景文升。
这人不简单。景文升未曾料及眼前这白净斯文后生竟是如此狠捷迅猛,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你是?”景文升的目光停留在子舆昊右臂流星锤首
“代国征南大将军在此见过博望侯”子舆昊几乎是咬着牙迸出戾意涌动的问候
果然不错。景文升收回疑虑目光,重又打量眼前那人:较之子舆昭更要白皙温润不少的面孔,梢末微扬的眉眼倒是极耐看。
又是一流星锤砸向面门,景文升抬手不及,将头一偏,那流星锤贴着右耳擦过,登时半面脸上血痕交织作阑干残红
子舆昊见第二锤落空,不由得一阵讶然。到底是南朝武将封侯第一人,每发必夺命的流星锤法也落空了两遭。
士气此消彼长,景文升见子舆昊连发两锤皆空,心下又生出几分胆气来,拍马上前舞着双锏直袭向那人眉间。可惜这副端秀眉眼了。景文升抱憾。
一寸短则一寸险。子舆昊行军多年,做梦也未曾想到竟有以短攻长的招式,当下愣在原地。及至那戟将落,才匆忙甩出一锤,却早失了早先的猛势,锤索也松松散散不成个样子
“当心!”斜刺里横过一刀替子舆昊接过那锏。这一击确是费了景文升不少气力,雪刃交错间子舆昊分分明明望见流火迸溅
“在代国,不懂武艺还叫甚么军师”来者的讥诮口吻倒像是引燃积薪的火捻子,又收了刀在眼前一揩,似勾非勾唇角嘲弄意味却是清清楚楚
趁着景文升收锏的当儿,子舆昊屏息凝神,又一发流星锤甩了过去
这次投锤较之上次确是好些,可惜又教锏一记横拦挡下,子舆昊索性将手边的那个锤首也丢了去,正中那卫将前胸。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将三人都惊了一乍,子舆昊猜那是护心镜,猛然扯过勾连纠缠于锏上的锤索,却并不着急出招,只将眸轮转去看良夏。
良夏心领神会,只将通体气力注在那数寸长的刀握上,拚尽全身气力向那卫将心口刺去。
那景文升自知碎了护心镜,行动更见迅捷熟虑,将身一偏轻款带过,却又借势向良夏臂弯处狠狠砸过一锏。
臂骨碎裂的啪叉作响听得子舆昊一阵心惊胆战,原本的车轮战局此刻又变换作捉对厮杀。天色将暗垂暮沉沉,自己也是劳顿不堪,再战下去断无胜算。
良夏痛得哎哟一声,向后闪了半步,换左手执刀。歪歪斜斜端开架势向景文升报以警惕的敌意目光。
周遭刀兵相向的尖利碰撞较之方才少了又少,只余下马蹄声达达地回荡于战场各处,间杂濒死的绝望惨叫,一声声撕扯着沙场宿将的脆弱耳膜。
满盘皆输。景文升看时,身后三叠阵已变作焦黑壤土上横七竖八的破碎尸骸,余下的卫卒也斗志全失,徒劳地倚靠双腿逃出代国骑兵的狩猎场。
三十六计走为上。景文升将锏向子舆昊两人虚虚晃了一道,拨转马头驱驰逃命。那战场正中的景字大旗也弃掷逶迤不顾曳土溅泥威风扫地。
及至景文升逃至百步以外,子舆昊方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正待拍马上前追亡逐北,马缰却教良夏一把扯住。
“就此打住吧”良夏的口气稀松平淡,手却不自主抚上右臂肘
“嗯?”子舆昊不解
“你看”良夏腾出左手将刀向远处一挥“这眼下卫军,已将他们击败在半途,我军胜在奔走迅捷而非人多势众,若是一味追逐贪功,保不齐撞上驰援增兵。”
“好。暂留他一条性命。”
鸣金的锣声伴着四合暮色翩然降临于狼藉战场之上,与之起落应答的则是代军饱浸得意的高亢夷歌。已自枉死战骨处饱食的鹰惬意栖落于子舆昭肩上,在浓重黯夜间同生死与共的主人相偎相依。
“你留神着点,它晚上可是瞎子一个。”马背上良夏瞥见那鹰,带些善意嘱告子舆昭
“但凡有我一条性命,怎可能丢了它?”子舆昭撇嘴,又故意伸手照良夏肘弯轻拍“我看呀,你还是留神自己罢”
“他可有人挂着心呢”子舆昊带了笑扶住良夏“回去冯妙手那,就对七笑说他哥哥今日又立下大功一件”
“好哟”良夏爽性伏下来,单臂环住马颈,半开半闭的薄唇间哼唱着牧马的悠长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