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躯遭到重击,五脏六腑连同整个上半身向后位移,几根肋骨穿过外翻的血肉带出看不清是什么的组织。王威像个佝偻的老人般坐在车顶上,脸颊在地面剧烈摩擦导致半边脸几乎被磨平,失去嘴唇保护的牙齿裸露在外面,涎水混着血水慢慢流淌下来。
“我……家中……老母重病在床,被老父含辛茹苦养大,十二岁时我选择放弃学业,跑到千里之外的邯郸打工……”
王威的头缓缓转动,双眼迷茫,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口中继续喃喃自语:“再后来,父亲在煤矿里被炸断了一条腿,整个家的重担便全部落在我的肩上……”
师傅的笔记中曾经记载过,横死之人死不瞑目,魂魄不愿去三途河时,就会出现这样自言自语的现象,称之为顾平生。
此时若有人能慢慢引导,让横死者心中的怨念得以宣泄最终放下,就能有惊无险;可如果受到刺激,或者是任他回顾平生,横死者的怨气便会被引爆,冤魂化戾!
“天仙六道,大地孤魂!苦主王威,听吾一言!”我将早已准备好的引渡符就着烛火焚化,一手托住烛台,一手拿着八卦镜,小心翼翼地朝着王威走去。
“前尘事了,你前世勤恳,为人和善,转世投胎定能到富贵人家,来世必得善终。”
王威游走的目光落在了我手中的烛台上,簇拥在他身边的绿色怨气似乎有些消散,“真的…真的可以来世到个好人家吗?”
“当然,快随我明灯接引,早日去阴曹转世。”周围凝滞的空气也渐渐恢复流畅,我心头一喜,又连忙乘胜追击:“今有吾阳世无常杨三晶,执接引明灯,送苦主王威早日投胎。”
长明灯腾地一声窜起数尺的火焰,我握住腰间的安思铃先轻震三下,继而一脚踏在地面上,口中念动只有我们阳无常才知道的阴曹咒语。
阴曹咒语是祝由术中的一种,每一段咒语配合相应的手印便可以暂时开启阴曹的入口。此时我念动的正是开启三途河入口的咒语。
“是了,下辈子到个好人家,做个好人。”王威刚跨出半步,却迟迟没有落下来,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手中的长明灯摇晃不停,微黄的火焰衬托着王威血肉模糊的脸,甚是恐怖。
“下辈子做个好人,到个好人家。”王威的头微微一歪,腥臭的血水从伤口处哗得溢出来,“那我这辈子怎么办呢?我的父母怎么办呢?”
一点风都没有,长明灯却骤然熄灭,怨气像是疯狂滋长的野草在王威身上不断冒出头。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半夜有个疯子在镇口一个人唱独角戏,可是带上青铜戒指的那一刻开始,我的阴阳眼就被开启了。
怨气真切的在我面前疯狂蔓延,不消片刻已经逼到了法坛前面,我举起手中八卦镜,又临空画出阴阳鱼,镜面折射的月光从阴阳鱼中涌出。
周围的气流忽的涌动起来,我缓缓放下彻底麻痹的手臂,低头一看,八卦镜碎了!
“你为什么不救我!你为什么不救我!”
强大的怨气席卷整个法坛,王威地身影像是闪电般窜到我的面前:“为什么……不救我!”
“生死有命!”我无言以对,抓起一把糯米挥洒而出,双手迅速结出十数个手印,糯米在空中爆出耀眼的火光,浓郁的怨气像是受惊的鱼群般迅速退了回去,“执迷不悟,你可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怨气像是火焰般在王威的身上涌动,王威趴在地面上,血液顺着挂下来的内脏缓缓溢出,他的头完全转过来,对我露出诡异的笑容:“杀了你……”
“不好!他即将化戾成功!”我深知不能再手下留情,两指夹起破煞符,另一只手挥动桃木剑:“破!”
破煞符随着桃木剑的舞动,散出无数清气,清气与渐渐变成墨色的怨气交织在一起,朝着王威迅速蔓延过去。
可是越靠近王威,清气越溃散,桃木剑像是顶在墙上微微拱起,执剑的手臂也像是被重物压制难以动弹!
“奶奶的!非逼你道爷动手吗?”我勃然大怒,人生第一单就搞糟了,那还得了!
我猛地一震桃木剑,两指在剑上横擦而过,一滴鲜血顺着舞动的木剑射入怨气之中,那王威虽然陷入混沌,但是本能反应也知道这滴血绝不能碰,刚要向后退去,我却不给他机会!
“云破天开追日来!”就着指尖的鲜血,我结出玄黄骗鬼书中所记载的破煞咒印。
原本还在眼前若隐若现的破煞符箓消失不见,下一秒数百道青光从那滴血液中涌出,落雨般的青光将刚刚还冲天的怨气尽数冲散,连王威的魂魄也被青光打成了一个筛子,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本不想伤你阴魂,这是你自讨苦吃!”我拿起桃木剑就要给王威一个了断,可是剑尖却停在了距他魂魄半寸的地方,这把剑我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刺下去:“王威,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地面潮得像是刚刚下过雨,王威的魂体颤抖不停,此时的他已经清醒过来,黎明即将到来,属于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我想见我父母。”
“你的父亲正在赶过来,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你放心,我总有办法让你等到他来。”
一夜未眠,我丢掉手中的桃木剑,疲惫地从遗体口袋里拿出一包烟,就着重新点亮的长明灯点了一支,又点了一支放在地上。
“这是我第一次抽烟。”我深深吸了一口,呛人的烟雾从口中鼻中涌出来,顿时让我涕泗横流,我蹲在地上吐出一口唾沫,“真他娘的辣,你的工友倒是贴心,临了了还给你准备一包烟。”
“嘶……”
王威也叼着烟连吸两口,若不是他的半边脸被磨平了,烟雾应该会从他的鼻腔里冒出来,可是眼下却是从他脸上的各个破洞里溢出来,有些滑稽。
“这帮孙子,我他娘的都死了,还买八块钱的破烟送老子上路!”王威坐在我的身旁,眯着仅存的一只眼看向镇口外的世界,半响才说道:“你他娘的下手真狠!我可是横死啊!还不能有情绪了?”
“你都要化戾了好吗?不狠一点我就得交代在这里了!”阳无常跟常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所接触到的一切阳间物体都可以与阴间人相通,就像是个连同阴阳的媒介,所以我碰过的烟,王威这样的魂魄也可以直接食用。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魂飞魄散的。”我拍拍王威的肩膀,身体的组织液随着我的拍击啪嗒啪嗒溅了一地,我尴尬地收回手,从背上的袋子里取出一张空白的灵符。
我拿起法坛上的毛笔,沾起朱砂,刷刷数笔,然后按上自己的手印。刚一按完手印,那道灵符便无风飞扬起来,最后消失在黎明的微光中。
“到时候过三途河时,你只需要说杨三晶三个字便可以放你过关。”我站起来打开法坛上准备良久的油纸伞,“第一声鸡鸣已经响起,很快就会天亮了,你躲到这把伞里去,它可保你挡住辰时前的阳光。”
“你是个很不错的阳无常。”王威愣了一会儿才站起来,他这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他魂飞魄散,准备这把伞的目的也是为了让他有机会见自己家人最后一眼,“下辈子,我要跟你做兄弟!”
“别了吧!我们做这一行的,一般到最后都是城隍,夜游神之类的差事,再不济的也能混个鬼仙当当,跟你们这些凡人不同的!”
说到这里,我又突然想起那杜府君,这鬼仙当得好生威风,等我道术娴熟了,一定要找个机会把他暴揍一顿!
正在胡思乱想间,附近大门紧闭的人家有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原本横在镇口动弹不得的面包车此时已被打开,王威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我撑着一把油纸伞立在他的上首位置,那原本瞪大不肯瞑目的双眼已经闭合。
“成了!”
消息迅速传遍整个镇子,人群朝着镇口涌来,不少人看我的眼神就跟看师傅一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王威的尸体就躺在地上,一块沾满暗色血污的布盖在他的脸上,有不少百姓在自发的为他烧纸祭奠。
“我的儿啊!”人群传来一阵骚动,王威的父亲,一个单脚的老人老泪纵横,浑身颤抖跌倒在地上,却仍然不停地向着自己的儿子爬起,一只空荡荡的裤管在地面拖行,让周围一众围观百姓也跟着泪流满面。
“我的儿子啊!你走了,你让我怎么办啊!”王威的父亲死死抓着尸体不肯松手,别人看到的是泪流满面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看到的是王威不停试图抚摸老父的脸颊,却一次次从老父的身上穿过去。
“辰时快到了!你该走了!”我撑着纸伞,眼睛看向远处,“人死灯灭,活着的人自然有自己的方法走出悲伤,你好好上路,不要再留恋了!”
王威点点头,跪在地上对着老父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儿子不孝!”
我解下安思铃,高举过头,连震三下。
“黄泉路远,劝往生者莫再回头,生人自有生人富贵;天人两隔,愿未亡者不再悲伤,死者亦得死者福泽……”
王威的魂体在安思铃的加持下缓缓消失,我手中的油纸伞随之自燃,等候多时的司机重新发动面包车,载着王威遗体和他的父亲缓缓驶出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