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跟着隋宁回到了东宫,被安排在后院一个偏僻的小院落。
洗净满身泥土和血水,我躺在床上,将那只小木雕贴在胸口。
渐渐有了困意。
可有人打破宁静,闯了进来,是隋宁。
他披着浅色单衣,走进来时衣摆飘飘荡荡。
“孤有些冷。”
他的怀抱确实泛着凉意,明明离开了北疆,回到和暖的梁都,为何他还是会冷?
我想离他远些,却被抱得更紧,拉扯中,身上的伤又疼了起来。
“很疼吗?”他察觉到了,扯开我的衣领看了看,长眉微蹙。
“你心里恨孤吗?”
我突然很想笑,但忍住了,只是摇了摇头。
他总是说我脏,却夜夜都抱着我入睡。
现在又问我恨不恨他。
如果恨他,就能永远离开,能再不受伤害,那我想我会恨死他。
可惜并不能,所以我也不想恨他。
他见我摇头,眸光闪了闪,开心地笑了,像是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姐姐,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
随后,他看到了枕边的木雕,拿在手里端详。
“今天,沈淮安帮你找的就是这个?从哪里来的破烂玩意,我怎么从没见过?”
我安安静静躺着,心里酸涩得难受。
这才不是破烂玩意,这是韩小将军亲手做的,也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送我礼物。
他看了看,随意地丢在一边,又来吻我。
“真是傻,把这么个破烂当成宝贝,以后孤给你更好的。”
7
过了些日子,隋宁真的送来个锦盒,里面是只白玉雕的小兔子,莹润剔透,红珊瑚做的眼珠。
应该很贵重,我放进了屉子最里面。
如今我在东宫的身份有些尴尬,没有名分,却每晚和太子宿在一起。
宫里的下人们对我都恭敬又好奇,背地里叫我“那位夫人”。
隋宁知道后一笑置之,任由他们这样叫。
这晚,他沐浴完又将所有人赶走,只留下我一人。
他肩膀上烙字的地方变成了一块伤疤,看不出原来的字样,可他依旧忌讳,沐浴更衣从不让人伺候。
今晚不知怎么的,他有些粘人,抱着我吻个不停。
梁都的夏天闷热,不一会儿他身上又汗湿起来,我被他压着,有些透不过气来。
“孤送你的玉雕呢?怎么不见摆出来。”
我勉强抬手指了指墙角的抽屉,他脸色阴沉下来。
“为什么收起来?不喜欢吗?”
我不住摇头,含着泪发抖。
他的眼神很快软了,轻抚我的眼角。
“明天沈淮瑶会来,她是孤未来的太子妃。沈家在朝中一向权势熏天,沈淮安又在军中任职。沈淮瑶娇贵任性,明日若有刁难,你忍一忍。”
我乖顺点头,他满意地笑了。
“姐姐,你这样真的像孤的一只小白兔。”
8
沈淮瑶来了,隋宁陪在左右,没多久,她又传我过去。
进了花园,远远就听到笑声,沈淮瑶绯色曳地长裙,花纹繁复,熠熠生光。
她靠在隋宁怀里,笑得明媚,隋宁的脸上也是从未见过的温柔宠溺。
我在一旁跪了许久,沈淮瑶才注意到,顷刻间敛起了笑,眼中寒光湛湛。
“宁哥哥,听说你府上的人都跟这贱婢叫夫人,可有此事?”
“哦?”隋宁有些吃惊,扫了我一眼,“都是下人们不懂规矩,今后我好好管教。”
“宁哥哥你府里人一向守礼,如此僭越定是受了这贱婢的挑唆。先是与你共乘一骑,现在又恬不知耻自称夫人。不好好教训教训,以后指不定猖狂成什么样。”
“也好,给个教训,瑶儿就不要生气了。”
隋宁淡淡笑着,漠然看我,又说了一句:“父皇最近龙体欠安,各地都在积德祈福,瑶儿别闹出人命就好。”
沈淮瑶长睫眨了眨,忽地狡黠一笑,眼中闪过得色,小声交代了几句。
不多时,有人端上来一盆炉火,火中烧着把通红的烙铁。
“宁哥哥,瑶儿想在她脸上烙个字,让她永远记住自己的身份。”
“何字?”
沈淮瑶拍了拍手,立马有人将烙铁拿了过去。
“她是个娼妓,自然要烙个娼字。”
沈淮瑶笑得格外开心,我却如坠冰窟,虽是夏日,全身冷得抖个不停。
我不是娼妓,我不是。
隋宁,你明明知道的。
周围的人全都盯着我,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个脸上烙了娼字的女人会是什么样。
而我只望向隋宁,一瞬不瞬地满是哀求地看着他。
他可以阻止,他可以救我。
只要他愿意。
可最终,他只是看了看我,寂冷如雪,轻轻吐出一声:“好。”
没有给我任何希望和挣扎的机会,几个人将我死死按在地上。
烧红的烙铁伸过来,用力压在我的脸上。
“滋滋”的声音伴随着肉皮破裂的焦糊味,我面朝天空,直直睁大双眼。
曾经,有个温和明朗的声音跟我说:“阿念,别总是低头躲着我,你是个玉洁冰清的好姑娘。”
幸亏,韩小将军不会见到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8
沈淮瑶过来看了看我的脸,心满意足地笑了。
然后她吵着要去京郊的猎场。
隋宁笑着答应,拉着她的手离开了。
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我一眼。
他一走许多天,东宫里冷冷清清。
我脸上的伤慢慢愈合,那个鲜红的字永远留下了。
这天,是九月初十,我的生辰。
那一年,我告诉了韩小将军,他说时间仓促来不及备礼物,带着我骑马围着大营驰骋了一整圈。
所以那天我回去晚了,隋宁等在门口。
见到我,他眼眸亮如星辰,委屈地说:“姐姐,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心疼又内疚,抱住他单薄的脊背,轻声哄:“别怕,姐姐怎么可能不要你。”
后来隋宁说从没见过我这么傻的女人。
他真的没说错。
到了深夜,外面静悄悄的,我拿着小木雕出了院子。
漫天的繁星,和我在军营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想看得更清楚些,爬上湖边的那座假山。
可还是不够高,我站在假山上,刚刚踮起脚,身后突然传来个声音。
“你在做什么?赶紧下来!”
是隋宁回来了。
他站在假山下,仰头看我,脸上满是惶恐,手臂大大张开。
“快下来,到孤这里。”
我没了看星星的兴致,慢慢下去。
隋宁一直目不转睛盯着我,仿佛我会随时消失一般。
等他的手能碰到我时,猛地一拉,我从山石跌下,直接落进他怀里。
他将我抱紧,板着脸,“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指了指夜空,他似乎长松了口气,修长手指点我的额头。
“真傻,爬得再高也是够不到星星的。”
其实他说错了,我在韩小将军的眼中触碰过星星。
但那是我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他。
他抱了我一会儿,又低头仔细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
“还疼吗?”
我侧头躲开,却又被捏住下巴,接着他的吻落在了那鲜红的烙字上。
好像是怕我会疼,吻得小心翼翼,又轻又柔。
“姐姐,这些天,我很想你。”
他一边吻着,一边将我拦腰抱起,走回他的寝殿。
将我放在空荡荡的床榻上,他很快又覆身过来,继续吻着。
我安安静静的,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他的怀抱逐渐灼热起来,手指在我胸前来回摩挲着。
忽然,他停了下来,撑起身,手中握着我的木雕。
“怎么还一直带着这个?”
这次,他仔仔细细地看,目光先是不解,随后逐渐阴冷。
他发现了木雕底角刻着一个小小的“韩”字。
“韩彦之给你的?”
“他送你的,你当成宝贝时刻不离,那孤送你的呢?被你扔到哪去了?”
他全身是抑制不住的怒气和森然,眼中似浸着冰,冷得慑人。
“韩彦之已经死了,他的东西也不必再留了。”
说着,他骤然起身,去拔挂在墙上的剑。
我跌跌撞撞跑过去抢他手中的木雕,被他一把揪住,远远甩在地上。
接着他手起剑落,几道寒光闪过,那只木雕兔子碎成一地。
韩小将军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就这么毁了。
连同我在这世上仅存的美好也不见了。
我哆哆嗦嗦爬过去,努力想拼凑在一起。
“别白费力气了,拼不起来的。”
不是的,不是的,总还有办法能修好的。
“韩彦之早就已经死了,你听懂没?”
我不懂,我不懂,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冯念,孤在这里,你看看孤。”
怎么办,怎么办,总也拼不起来。
手指被木刺扎破,我满手鲜血,捧起碎渣,张皇失措地向外跑。
寒光乍现,正对着我的喉咙,剑锋在抖,另一边是双眼通红的隋宁。
“你再出去一步试试?”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出去。
有人吗,有人吗,谁能来帮帮我,帮我修好它。
“咣!”
是剑摔在地上的声音,我被隋宁抓住牢牢钳制在怀里。
“姐姐,”他嘶哑着嗓音问我,“你去哪?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
去哪?自然是去再也不会见到你的地方。
我拼命挣扎,胸口剧痛,似有什么在叫嚣翻涌。
张了张嘴,一股腥甜汹涌而出。
我看到了隋宁被血染红的脸,和他眼中从未见过的惊恐。
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