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后,双脚终于踩上地面。
浑身沾满了长途客车上隔夜累积的汗液,黏黏糊糊的叫人难受。我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根烟,冷风扑面而来,将辛辣的烟草气息倒灌入鼻腔。
我打了个寒噤,倦意被冲淡,精神也随之一凛。
整整十年了。终究躲不开,避不过。
还是回到了这里。
我没带什么行李,只背了个双肩包,一如当年离开时那样。
汽车站一如既往地破旧、拥挤,充斥着各种不耐烦的声音。出站口的水沟,这么多年了也没人整改,积满了秽物,臭气熏天。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在垃圾堆里寻找吃食。见有人出来,推着小车的摊贩们扯开嗓子争相吆喝。
“羊肉串羊肉串——”
“珍珠奶茶,三元两大杯——”
“好甜好甜的哈密瓜,不甜不要钱——”
我从人流中挤出来,走到对街叫了辆“蹦蹦”,报出老房子的住址。
“小伙子不是咱这的人吧,瞅你面生得很咧。过来玩的?”师傅跟我搭话。
我不做声,将头扭到一边,佯装去看窗外,心想:鬼才会来这种地方玩。
窗外也没什么好看的,少年时我早已看过千万遍。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一天一个模样,可这座小镇,却像是一个固步自封的垂暮老人,兀自守着自己一文不值的陈旧。
就和你一样。
——这是半个小时后,我看着床榻上的人,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母亲端来一杯热茶,招呼我坐下,甚至用袖套擦了擦原本并不脏的椅子。她客气得几乎有一些拘谨了,像在招待一位陌生的贵客。
她并不需要这样。
我试图表现得亲近一些,像别人家那些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儿女一样。可话到嘴边,像冻得梆硬的石头,一时半会根本融化不开,只好囫囵咽回去,改口问道:“爸现在这样,你一个人顾得过来吗?要不,还是找个护工吧?”
母亲连忙摆手。
“费那个钱干嘛。该怎么照顾,人家大夫都跟我讲了。就是喂喂饭,翻翻身,多跟他说说话。我都照顾他一辈子了,还缺这会的功夫吗?再说了,他现在——”母亲说着,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扯出一个短促而勉强的笑意,不知是在说服我,还是在劝慰自己,“他现在比以前好照顾多了。”
我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对上的,只有一双木然的眸子。
几天前,父亲突发中风,及时送医治疗后,虽然性命无虞,但留下了偏瘫的后遗症,意识不清,生活也无法自理,需要卧床休养,二十四小时有人伺候。
这也是我自十八岁异地求学后,漂泊多年,不得不再次回到家乡的原因。
对视只持续了几秒,我投降一般,仓促转过脸。
印象中的父亲是一座压在我身上的大山,那么威风凛凛,那么高不可攀,我曾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撼动分毫。
可如今山塌了,碎片拼成眼前这个羸弱的老人。形容枯槁,白发苍苍,涎水无声地流出嘴角,顺着松弛的皮肤往下淌,最后湿漉漉地堆在脖颈的褶皱里。
面对这样的反差,我还来不及咂摸出悲伤。
我只是觉得不习惯,仅此而已。
那种熟悉的逃离的念头,猝不及防地蹿上心头。我站起身,迎着母亲问询的眼神,将茶杯递还给她。
“我想去看看姐姐。”
母亲有些无措地站了几秒,才道:“拿件衣服,山上冷。”
她说着就往另一间房走,那是我曾经的卧室。我跟了几步,没进去,只站在门口。
没开灯,日光昏沉,迎面一股陈年的墨味,微微泛着潮气。房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布局,床铺整齐,桌面也一尘不染。看来我离家后,母亲一直在用心打理。
我的目光寸寸移动,最后落到衣柜前。一个黑布包裹的、书本大小的物件,随着母亲翻找的动作,露出了一角端倪。
我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给。”母亲回身,递过一件旧外套。
内衬的棉花已经被洗得打结,但裹到身上,大小却是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