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我到了这个藏在颠簸的山路与群山后面，只有卫星、飞机和村里人才能抵达的村落，只是没想到，我在这个地方唯一的依靠，只有男朋友童年的那本日记。

决定陪男朋友去他老家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可当她看到眼前的环境时，才发现自己准备似乎并不充分。

刚迈进院子，她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可能是院子里的鸡饲料，又或者是没有认真打扫过的猪圈散发出的臭味。她坐了一天一夜的车，途中还转了几趟。颠簸的山路本就让她觉得难受，所以，在闻到这股味道的时候，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好在一路上她几乎什么也没有吃，不至于当着男朋友的面吐出来。

推开老旧的木门，发出的“吱吱”声在晚上显得格外刺耳。里面黑漆漆的，甚至还有一股子霉味，仿佛这间屋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她站在门口没有动，等到男朋友打开灯，她才慢慢地走了进来。事实上，她真的不想进来，甚至想立刻转身离开。可回头看了看外面，异常安静的环境让她有些害怕。

可能是灯泡使用的时间太长，不仅昏暗，还会时不时闪一下。

有声音从左侧的房间里传了出来，她吓了一跳。

她听不懂这个地方的方言，但好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是我大伯。”他笑了笑，“那是我大伯和大伯母的房间。”

说着，他指了指另一侧的房间。“那是我的房间，你先进去休息吧。我大伯身体不好，我先去看看他，和他说一声。等明天天亮了，我再带你见他们。”

她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是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见长辈，即便现在很晚，长辈也不应该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不过，她没有说什么，毕竟她的确有些累了。

走进房间的时候她听见床底下有窸窣的声响传来，她以为是老鼠，本想叫他过来看看，但一想到自己是第一次到男朋友的家里，一惊一乍的不太好，也就作罢了。

弯下腰朝床底望去，昏暗的灯光根本不足以将床底照亮。不过，她还是看到了床底下放着的东西。

小心翼翼的将那东西取出来，擦拭掉上面的灰尘，露出了颇具年代感的封面。

这是一本日记。

翻开日记，看到了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就笑了起来——

“我的家里关着一只怪物。”

这是他的字迹，工整，有力。

想不到，他在小时候就能写出一手好字。

她有些好奇，想知道他小时候的生活。于是，她走到灯泡下，认真的翻看起来——

1991年03月26日，星期二，晴。

我的家里关着一只怪物。

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只有我和我的家人才知道的秘密。

我没有见过这只怪物，不知道它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它有多大，因为我不敢靠近那间关着怪物的柴房。

不过，我在晚上听到过它的吼叫，尖锐刺耳，难听极了，比李狗蛋的声音还要难听。

奶奶说这只怪物会吃人，很可怕。奶奶还说，怪物除了关在这里的一头，还有很多躲在外面。它们会伪装自己，打扮的和我们一样，用花言巧语来欺骗无辜的人，又或者是用暴力直接动手。

一旦被这些怪物抓住，就会被它们撕成碎片，再一口一口的吃掉，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奶奶说，她恨死这些怪物了。

我问奶奶，为什么不直接杀掉那只关在柴房里的怪物，而是将它关在家里。我不想和这只怪物住在一起，我担心到了晚上，它会趁着我们睡觉的时候逃出来，然后吃掉我们。

但奶奶说，这些怪物是杀不死的。它们很厉害，暂时还没有找到将它们杀死的办法。

虽然我觉得奶奶说的对，但我觉得爸爸一定比这些怪物更厉害。因为，这只怪物就是爸爸抓回来的。

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爸爸抓到这只怪物的时候还没有我。

我问奶奶爸爸是怎么抓到这只怪物的，奶奶说，爸爸为了打败这只怪物，废了很大的功夫。如果不是爸爸，说不定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会被它吃掉。

我的爸爸是个大英雄，我觉得他一定和孙悟空一样厉害，腾云驾雾，七十二变，火眼金睛，无所不能。所以，爸爸才能发现这只精心伪装，藏在人群里的怪物。

我很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特别是李狗蛋。

他总是在我面前炫耀他的爸爸，比如他爸爸抓了一只山鸡，用羽毛给他做了一个毽子。又或者是去河里摸鱼，抓了一条足够他们家吃一个月的大鱼。

我一点都不羡慕，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条鱼大到足够他们吃一个月的。

后来奶奶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这种鱼存在，这种鱼大到足够我们整个村子的人吃一个月。奶奶知道的很多，她说有，就一定有。不过，这种鱼河里是没有的。所以，李狗蛋还是在说谎。

但我见过他的毽子，羽毛是蓝绿色的，在阳光下还会闪闪发光，好看极了。后来大伯用鸡毛也给我做了一个，但根本比不上山鸡毛做的。

爸爸很少回家，大概只有快过年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他。

我想他一定很忙，毕竟还有那么多怪物躲在外面，想要将它们全部找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爸爸需要时刻注意着，避免那些无辜的人变成了它们口中的食物。

我知道爸爸很辛苦，但我很想他。

大部分的小男孩第一个崇拜的对象都是自己的爸爸，看来他就是其中之一。在他的日记里，他的爸爸仿佛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但因为要挣钱养家，所以，只有再过年的那几天才会回来。

日记里的这些事情，他从未提起过。

他曾经说过，他的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甚至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所以，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提起关于他爸爸的事情。

他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后来跟大伯和大伯母住在一起。他还有一个妹妹，后来嫁到了邻村。

这次跟他一起回老家，就是为了见一见他家里的长辈，商量一下他们的将来。

她知道他的老家在偏远的农村，但具体在什么位置，她并不清楚。可当她来到这里的时候，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不过，一想到自己不用在这里生活，只是见一见家里长辈，忍几天就过去了，也就松了口气。

而且，此时的她被手里的日记吸引，完全没有在意其他的事情，继续翻看起来——

1991年03月28日，星期四，多云。

李狗蛋今天又来炫耀了，拿着他爸爸给他做的弹弓。

我很想告诉他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他的爸爸永远没有我爸爸厉害。他的爸爸只能给他做毽子，做弹弓，但我的爸爸却能抓怪物，那种很危险，还会吃人的怪物。

可是，我不能说。

如果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他一定会告诉其他人的。要是知道的人多了，传到了村子外面，被那些怪物知道了，它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虽然我知道爸爸一定会保护我们，不会让那些怪物伤害我们，但这样一来，他就不能去帮其他的人了。而且，大英雄都是默默无闻的，如果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就不是英雄了。这也是奶奶告诉我的。

奶奶也很想爸爸，我觉得她不希望爸爸继续当大英雄。

奶奶经常坐在门外的院子里，静静地看着太阳落下的方向。那是村口的位置，我想奶奶是在等爸爸回来。

我希望爸爸可以经常回来陪我，给我抓一百只山鸡，做一百个毽子，然后带我去河里摸鱼，用树枝做了一个能打很远很远的弹弓。但如果爸爸回来了，那些无辜的人该怎么呢？还有其他的人能像爸爸一样打败那些怪物吗？

我不知道，或许等到这些怪物全都被抓起来的时候，爸爸就可以回来一直陪着我了吧。

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我都想冲进柴房，把那只怪物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一顿。但我不敢，我没有爸爸那么厉害，我怕自己会被怪物吃掉。

那些怪物应该有尖尖的牙齿，比院子里看门的大黄狗还要锋利的牙齿。只需要一口，就可以把人咬成两半，连骨头都能嚼碎。他们肯定还有长长的爪子，就算是最硬的石头，在它们面前也会像豆腐一样被撕成碎片。

它们阴险，狡猾，厉害到暂时还没有可以杀死它们的办法。所以，爸爸只能将这只抓到的怪物关在家里，防止它出去继续吃人。

有时候我也想偷偷溜到柴房外面看一眼怪物的样子，但奶奶说过，我要是去了，会激怒那头怪物。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激怒那头怪物，可能这些怪物不喜欢小孩。

又或者，奶奶担心我会不小心将那只怪物放出来，毕竟爸爸不在，要是怪物逃了出来，那就糟糕了。

她有些意外，一想到他小时候也会有傻乎乎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笑起来。

至于日记内容里提到的“怪物”，她并没有在意。她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怪物，特别是像日记里描述的那种会吃人，还可以伪装成人类的怪物。

这或许是长辈用来吓唬小孩的办法，又或者是他因为太想念爸爸从而自己想像出来的东西。不管怎么说，她觉得这种怪物一定是不存在的。

回头看了一眼房间外面，大伯房间的门是关着的，他还没有出来。她准备等他出来以后，拿这件事情去逗逗他。

继续翻看着手里的日记，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日记的内容，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1991年03月29日，星期五，晴。

我想爸爸的时候，就会去找大伯玩。

大伯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奶奶说，他们是双胞胎。每次提到大伯和爸爸，爷爷总会露出自豪的表情。爷爷说，双胞胎很少见，还是两个儿子。除非是上辈子积了德，才能在这辈子生下两个男孩的双胞胎。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觉得没意思，也就没有问。

大伯对我很好，他经常带我出去玩，但不会带我去抓山鸡，也不会去河里摸鱼。大伯的腿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不过，大伯会用木头雕一些小玩具，又或者是用泥巴捏一些小人。

他还会在吃饭的时候给我碗里夹肉，小时候还会把我架在脖子上，但后来不会了。大伯说他年纪大了，背不动了。

我喜欢大伯，但我不喜欢大伯母。她总是板着脸，从来就没有笑过。也有可能她根本不会笑。

而且，她也没有说过话。我觉得她可能是个哑巴。

奶奶说大伯母以前很好看，但我不信。大伯母很瘦，走起路来很慢，还会发出沉闷的声响，听起来很不舒服。

同样的，我也不喜欢妹妹。她是大伯和大伯母的孩子，动不动就哭，很烦。

每当她哭的时候，大伯就会骂大伯母，骂她没用，让她去死，偶尔也会说妹妹，说她是赔钱货。

大伯母不会哭，可能是因为听习惯了。我们村子里的其他人也经常说这种脏话。不过，妹妹会哭，妹妹一哭，大伯母就会紧紧的抱着她。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爷爷了。

奶奶说，爷爷老了，病了，走不了路，下不了床，只能躺在床上。

我想去看看爷爷，但奶奶不让我去。奶奶说，爷爷的病会传染，所以，爷爷房间的房门一直是锁着的。

爷爷经常咳嗽，特别是吃饭的时候，爷爷咳的最厉害。我想，爷爷可能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觉得饿了。

这个时候，奶奶就会去拿一个空碗，盛一碗热汤，端进房间，顺手关上门。我听到房间里有爷爷的声音，可能是在和奶奶说话。不过，奶奶不会在房间里待很久，出来之后，随手将手里的空碗放在桌上。

大伯看到空碗的时候会皱眉头，我觉得他可能是担心爷爷的病。

我也很担心，爷爷没病的时候经常牵着我去串门，也会塞糖果给我吃。

我觉得爷爷的病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我见过一些生病的人，他们吃东西的速度很慢，就连喝汤都要很久。但爷爷不同，所以，他的病一定快好了。

他很少提到自己的妹妹，只说妹妹嫁到了其他村子，因为隔得太远，不经常联系。

当时的她觉得很奇怪，就算妹妹嫁的再远，也应该会经常联系才对。毕竟，妹妹是大伯和大伯母唯一的孩子。哪里有远嫁的女孩不想爸妈的。

不过，当她看到日记里的内容后，她似乎明白了。

他的大伯，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人。当然，还有他的爷爷。

他不喜欢这样的人，甚至有些厌恶。好在她不用和他的大伯在一起生活，至于将来他们的孩子是男是女，她觉得都可以。

除了这个，日记里有个地方她没有看懂。她不明白日记里的大伯母走路的时候为什么会发出沉闷的声音，一般人走路的时候，会发出沉闷的声音吗？

她想了想，觉得可能是他用错了词。

他想要表达的，或许是大伯母走路时会发出很大的声音。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1991年04月07日，星期日，小雨转阴。

妹妹今天又哭了，因为吃饭的时候她想吃肉，但大伯把盘子里的肉都夹给了我。大伯说我在长身体，要多吃肉。

妹妹一直看着我碗里的肉，我知道她想吃。但她又没有长身体，所以不用给她吃。可她看着看着，又哭了起来。一边哭，嘴里一边说她想吃肉。

外面在下雨，奶奶不准我出去玩。因为这件事我已经很烦了，妹妹一哭，我觉得更烦了。

她哭起来的时候，大伯母从厨房里慢慢地走了出来。她端着一个生了锈的铁盆，里面是昨天的剩饭剩菜。我认识这个盆，那是大黄狗吃饭用的。不过，大黄狗吃完之后，大伯母就会拿着这个盆去柴房。

奶奶说，盆里的东西是给怪物吃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给那只怪物吃东西，这些吃人的怪物饿死了才好。但后来我想了想，可能这些怪物根本不会被饿死，否则的话，爸爸也不会把它关起来。给它吃东西，是怕它饿急了逃出去。

奶奶说过，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怪物。

就算它现在不会，将来也会。

爷爷又开始咳嗽了，奶奶盛了汤，朝爷爷的房间走去的时候，被大伯拦住了。大伯伸手想要接过奶奶手里的碗，但奶奶没松手。大伯也没有松手，他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奶奶看了大伯一眼之后，才松开手。然后，奶奶转身朝柴房走去了。

大伯打开门，端着碗走了进去，顺手关上了门。这一次，大伯没有马上出来。我听到了爷爷的声音，但我听不懂他说了什么。爷爷好像也在哭，和妹妹的哭声混在一起，让我又开始烦起来了。

我让妹妹不要哭，她不听我的，还是哭。

我把碗放在妹妹身前，示意她吃肉。果然，她立刻停止了哭泣，开始朝嘴里塞肉。

我不想看她，朝外面看去的时候，大伯母和奶奶都不在院子里。不过，我看到柴房的门是半掩着的，我想，她们应该是进了关着怪物的柴房里。

我很羡慕奶奶他们，我觉得他们很勇敢，明明知道柴房里面关着一只吃人的怪物，也一点都不害怕。我鼓起勇气朝柴房走去，依稀听到有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好像是吃东西的声音，还有奶奶说话的声音。

奶奶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听不到她说了什么。不过，我好像听到了奶奶在说她自己，还提到了大伯母的名字。我想，奶奶可能是在劝那只怪物不要继续吃人了。

那只怪物肯定很聪明，所以，它一定能听懂奶奶说的话。不仅是奶奶，它应该会说我们的话，要不然它们也不能躲在人群里不被发现。但我觉得奶奶的方法不对，她应该多准备一些好吃的，像是糖果，还有饼干，又或者是之前爸爸回来给我带的那种带气的水。

只要怪物吃过这些东西，它一定会放弃继续吃人的。毕竟生肉的味道怎么也比不上这些东西。

我看过村头的屠夫杀猪，把猪绑紧，一刀下去，血就流出来了。猪一开始还会挣扎几下，但很快就不动了。现场又脏又臭，恶心的要死。真不知道这些怪物怎么吃得下。

会不会是因为它们没有吃过炒熟的肉？

我转身准备去拿肉，希望妹妹还没有把我碗里的肉吃完。但仔细一想，万一这只怪物不听劝，并且学会了把肉做熟再吃，那不就更糟糕了吗。

把人抓起来用火烤，然后再一口吃掉，除了多了一道工序，其他的还和之前一样。

想到这里，我打消了这个年头。

但就在这个时候，屋子里传来了大伯的吼骂声，还有妹妹的哭喊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要进去看看的时候，沉闷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我知道，那是大伯母走路时发出的声音。

她从柴房里冲了出来，飞快的朝屋子里跑去。

奶奶也跟了出来，她看到了我，迅速关上了柴房的门，顺手上了锁。奶奶问我为什么不好好吃饭，还到处乱跑。我说妹妹总是哭，我觉得烦，吃不下。

奶奶拉着我走进屋子，正好看到大伯母紧紧抱着妹妹。

大伯手里拿着棍子，看到了我走了过来，问我是不是自愿把肉给妹妹吃的。我看着散了一地的饭菜，点了点头。听到我的回答之后，大伯扔掉了手里的棍子。

他以为妹妹在偷吃我碗里的肉。

看到这里的时候，她皱起眉头。

原本以为日记提到的“怪物”根本不存在，只是长辈用来吓唬小孩的话，又或是他小时候天马行空的想象。可如果那只怪物真的不存在，为什么他的奶奶和大伯母还会端着饭去柴房？

那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怪物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