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娇谋》 第五章 身世 在线阅读
马车跑过平稳宽阔的朱雀大街拐进一条两丈来宽的长巷,外头细雨绵绵,车角上的风灯摇摇晃晃,周围勉强视物,所见一片潮湿。
桐华巷,道旁皆种梧桐,相传是前朝末代宰相所植。每逢三四月春末夏未之季,一路桐花灼灼,引来许多文雅士子称颂,久而久之,这巷子便不叫原来的名字,改叫桐华巷了。
古书上记载,凤凰非梧不栖,因此梧桐又有凤凰木的隐喻,加上此巷中常年落户的七八户人家皆是非富即贵,此百余年间还先后出过两代皇后三位高品级帝妃,外头又有人给取了个诨号“凤凰里”。
记得第一次乘车来到这里时,也是一个春雨霏霏的夜晚,那时凤泽才七岁。至今还记得在师傅去悦来客栈接自己的场景。那时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半旧长衫,明亮的灯光有些太耀眼,她情不自禁抬起小手板挡了一下,待适应后方看清对面高足铜灯下立着一个挺括的身影。
“几岁啦?”很陌生也很吸引人的一张脸。
凤泽歪着脑瓜子,一声不响地打量着他这个被称为“国师”的男人,瞧上去应该有三十出头的样儿,身材魁梧,脸颊削瘦,气质落拓。张扬的浓眉下一双沉目,眼尾些许沧桑,些许下坠,高高的鼻梁峰,嘴唇偏厚,下巴美人沟处散着青黑的胡子渣。
不知为何,她竟然从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深邃的眼眸中,同时瞧见了痛惜和慈爱两种情绪,然后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收下她后,他说:“小……鱼。为师给你取了个新名字,鱼凫。至于姓,就跟我姓吧,为师姓杜。”
杜陨低头询问凤泽:“当真一点也想不起来吗?”
凤泽有些失落地点点头,大病初愈的她,只记得自己一路都在坐马车换马车,有一个生涩的名字叫“纳兰凤泽”,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杜陨闻言却扬唇轻笑了起来,低声道:“忘了才好。人的情绪有时候像一个容器,把不开心的一股脑倒掉,才能装上开心的东西。”
“这么说,我忘掉的都是不开心的?”凤泽立马追问。
杜陨挑了下眉梢,“大概是这样子。所以说,上苍还是额外眷顾你的,怕你有不开心的记忆,索性全部帮你倒掉。”
然而上苍似乎并没有如此仁善,她刚来那阵子,几乎夜夜从血淋淋的噩梦中醒来,尖叫,哭泣。而杜陨总是第一时间冲过来,将浑身瑟瑟的她揽在怀里,哼着奇怪又好听的小调哄她入睡……
随着年岁增长,她渐渐明了些事理,也曾因一些风言风语,跑去质问师傅,你是我爹吗?杜陨温和地摇头,眸光中带着慈悲,安慰她不要胡思乱想,你爹是个了不起的人。
那他究竟是谁?在哪里?
杜陨脸上闪现出悲哀的神色,淡淡道:“他已经去了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凤泽不信,偷跑了出去。人满为患的陶馆里,一名热血士子在陶馆中谈论诸国形势,认为太商自吞下古蜀这个天然粮仓后的偃旗息鼓,不过是在掩人耳目。彼时赵公正扮作一寻常客商,坐在大堂角落与伙伴喝酒,闻言冷笑说太商算什么,东周十年内必称霸天下!
那士子不服,与他争论起来。士子说九霄矿产丰富,假以时日,一定可以称霸一方。赵公嗤了一声,九霄幽帝除了会念经打坐,还会什么?宠幸一个江湖术士也就罢了,求什么长生之道?世上哪有什么神仙,简直可笑之极。
士子听完大怒,也顾不得什么读书人斯文,跳起来就开骂:你们东周算什么好鸟?当年和古蜀结盟,说掰就掰!太商灭古蜀,蜀人向你们求助,你们不仅出尔反尔,还在边境伏杀人家派去陈夏的使者,背信弃义小人耳,也敢出来叫嚣?
凤泽这才知道,原来古蜀灭亡,还有东周一份。难怪事后太商划出百里之地给他们,并重新开通了两国互市。
赵公似乎喝了很多酒,瘦削的老脸红扑扑两团,说话有些打结巴,抽出随身佩剑就要砍杀那士子。士子一面躲闪,一面嚷说,你别忘了,杜国师可是蜀人,总有一天,他会协助我们国君,向你们东周报那一箭之仇!
“你说杜来雀?”赵公放声大笑,“一个废人,不,别人是身废,而他是心废!他媳妇儿还未过门就先给他戴了老大一顶绿帽子,这么大……哈哈哈!”
他展开双臂,挥舞着寒光剑刃,在空中划着弧线,笑道:“听说他收养了个来历不明的野种,说是徒弟,指不定是和哪个低贱歌姬一夜风流生下的呢!”
“也说不一定。”有人猥琐地附和了一句,“可能人家吸取年轻时的教训,从娃娃抓起……”
放肆地笑声几欲贯穿人的耳膜,像一把冰冷的铁剑,笔直地插在凤泽心上。
愤怒的她没有莽撞地冲上去与他辩驳,而是悄然转身,入了陶馆后厨。
须臾,凤泽捧着一只盛着橙黄色汤汁的大碗,走到赵公跟前态度温顺道:“你们这位朋友喝醉了,给他喝点醒酒汤吧,这是我托店小二专门熬制的,里面加了很好的药材。”
“咦,这是陶掌柜新买的丫头?挺懂事嘛。”一名仆从嘻嘻地端过碗,用手中夹的银针沾了沾,才放心捧给赵公。
凤泽目睹他将那一整晚汤液喝下去,却没有接过空碗的意思,赵公怪异地睃了她一眼:“你有话要说?”
凤泽冷冷地注视着他,黑白分明的双眸仿佛初雪洗过一般,泛着清澈水光,掷地有声道:“你记住,九霄的国师不是废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还有,东周永远也没有机会称霸,因为我不允许!”
“你……”赵公手指她,正要讥讽她好大口气,忽然感觉肚子里一阵绞痛,仿佛有一条蛇在里面乱钻乱窜,眉头骤地收紧,神色痛苦地滚到地上。
“有、有毒!”
“抓住他们!”
慌乱中,一群巡逻兵冲进来,但他们要抓的对象不是凤泽,而是赵公一行人。
是凤泽唆使那个差点被砍的士子报案,说陶馆里有奸细。
至于那碗汤,是她趁着赵公等人羞辱那士子时,偷偷在后厨弄的,不过加了一点料。陶掌柜长期便秘,找江湖郎中弄了个药末子,据说吃一小勺管三天,凤泽去他房里偷偷抓了两大把来撒在里头搅了,酸酸甜甜,正好与醒酒汤一个味儿……
“鱼儿,到家了。”耳畔师傅熟悉的呼唤声,将凤泽从回忆中剥离出来,她点点头,嘴角泛起清浅而不失温馨的笑意。也难怪赵公今日横看竖看觉得在何处见过自己却说不出所以然来,那时她才十一,恰是见风长的年纪呢。
凤泽跟随师傅跳下马车,仰头便是一块灰不溜秋的横匾,上头张牙舞爪几个大字:沧浪院。
没有霸气镇宅的石狮子,也没有气派的铜钉和红漆,两扇清漆木纹门泛着黝黑,浅浅七步台阶,入里一座假山园子,左右抄手游廊,也难怪外头人吐槽说没有一朝国师府邸的气象。
黎叔将马车停在路边,上去“笃笃笃”敲起门来,很快地里面就有了动响,然后“咯吱”一声长鸣,门后弹出五娘子圆胖的麻子脸:“怎么又不打伞?烧的热水呢赶紧抬上来,老爷小姐回来啦!”
“没事的五娘,雨很小。”凤泽一边走,一边摘下披风的兜帽,露出干净润泽的小脸。五娘子上前检查了一番,确定她头发丝都是干干的,这才没有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