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第2章 在线阅读
姐姐走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齐半夏,她消失在了我和妈妈的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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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次吵架后,我发现妈妈变了,不再像以前嚣张跋扈的样子,也会时不时盯着姐姐那个屋子发呆出神。
对我也变了,不再是以前的大包大揽,也不是一味的纵容。
妈妈不仅变了,也老了,头上长出了许多白发,她在服装厂的岗位从一线退到了后勤。
我也长大了,开始学着姐姐的样子打扫家、洗衣服、收拾家……
后来我们是通过那个年轻的班主任才知道姐姐现在的消息的。
她那年考了694分,被某个师范大学录取了,姐姐说她的愿望是想当个跟他一样的好老师。
我气极了,凭什么我们在这里生活,辛辛苦苦养她到18岁成年,她一长大了、有能力挣钱了就丢下我们?
我准备动身去学校找她,可哪个地方的师范大学、她的联系方式等再具体的内容,学校却不再透露了,我妈去闹了两回也没结果,索性就放弃了。
那天晚上,我妈喝多了酒,撕掉了姐姐的照片,冷冰冰的说:「从此以后咱家就你一个孩子,我单方面宣布,跟齐半夏断绝关系。」
我想拦她,可我妈却一头倒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像是真的忘了姐姐一样,再没提过她的名字,也再没看过她的家。
我也默契的再没提过,姐姐成了我们心底的一根刺。
后来我长大了,学习不好,没考上大学,只能去技校学了厨艺。
我去学校报到那天,我妈一步三回头的送我:「没事,学门手艺也成。」
本来以为会挨骂的我松了口气,放松了紧绷着的弦:「是啊,我不如姐姐,她现在估计都毕业了吧……」
我妈神色一冷,当着人来人往的家长和同学的面,一巴掌扇在我头上:「你没有姐姐!」
我吃痛,面色尴尬。
是我错了,我忘记了,妈妈再也不想提起姐姐了。
我一个人住进了学校,拜我妈开学第一天的举动所赐,大学三年我一个朋友都没有。
大家都说,我妈脾气不稳定像个精神病,我说不定也是个小精神病。
起初我还跟他们因为这些闲话打架闹事,背了两个处分后,我就释怀了。
反正说归说,我不痛不痒的,不是吗?
在我上大学的那段日子里,她一个人打三份工支持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为的只是让我不用出去打工、大学生活能好过一点。
我也没辜负妈妈的希望,从一开始的切墩颠勺,到后来的中西面点,我学了个十成十。
大家上课的时候我也上,大家下课玩、谈恋爱的时候我还在练。
我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厨子。
7
毕业后,我留在了那个地方,跟妈妈大概有几百公里的距离,很因为饭店没有休息日,很久很久才能回去一次。
我跟妈妈是通过电话联系的,我用去酒店后厨帮忙的钱给自己买了新手机,也给家里安了个座机。
妈妈每天晚上打电话会给我分享家里的事,她说过的一句话我记忆犹新——
「忍冬,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你再过几年就回来吧?妈妈只有你了。」
这话像一记重锤扎在我心上,到现在这个结局,是我们咎由自取。
我和妈妈心照不宣,这么多年我们没联系姐姐,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没脸。
没多久,妈妈打电话告诉我,她莫名其妙被干了几十年的服装厂裁员了,她去问同事和领导,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高深莫测的说:「这是上面的意思。」
我妈气哭了:「上面的意思?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上面的意思!凭什么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生死!我要上班要挣钱,我儿子还没娶媳妇呢!」
我妈闹了几天,最终还是没能找到“上面”,也没能问问上面到底是啥意思。
她多次提到准备找工作再就业,诸如打扫卫生、看门、下矿之类的,给我挣钱买房。
我拒绝了。
不为别的,只是我现在的女朋友是个富二代。
我们是在她公司在那个饭店团建的时候认识的,她家有房有车。
我不介意我们之间云泥之别的身份,我爱她,我甚至可以做上门女婿。
我妈听到我的想法,鬼哭狼嚎:「天杀的,你怎么能做上门女婿呢!我孙子那不得跟别人姓了!我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想不通,不就是一个名字吗?
将来结婚以后,我的老婆还是她的媳妇,我的孩子还是她的孙子,姓什么、住哪儿重要吗?
我坚持要跟她在一起,尽管在别人看来是我“飞上枝头变凤凰”,是我高攀了她家,那我也要跟她一起。
我妈拗不过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同意了让她上门,去见见她。
我把消息告诉姚艾嘉,她高兴坏了,她也想看看未来的婆婆。
我特意请了两天假,把她带回家,路上她捧着脸问我:「你一直都没跟我说过,你家有点谁啊?我们带的东西够多吗?」
我回头看了看,两箱红酒、两份外国进口的零食、再加上无数的丝巾和衣服、最重要的是9999的大红包,摇头失笑。
「我爸死的早,家里就一个妈……够了,知道的是我娶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娶我呢!这规格,难道不是我去你家应该准备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姚艾嘉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她抿抿唇:「那就好。」
我们拖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了家,路上不好走,她差点崴了脚,后来我索性把她背起来了。
千辛万苦回了家,我妈却连饭都没做。
桌上摆着的是昨夜不知道吃了几次、馏了几次的馒头,桌子上几个盘子里有的放着剩菜、有的放着老咸菜、还有的…居然放了半罐水果罐头。
我明白,她为了充场面去附近超市买的。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姚艾嘉也气坏了,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当场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就发飙了:「阿姨,这就是您家的待客之道吗?」
我妈突然发疯了,她跪在了地上,拉着她的裤腿撒泼:「求求你了,你有钱有势,别来祸祸我们家了!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你让他上门不是存心断了我的香火吗!姑娘,阿姨求你了,你跟忍冬分手吧,你能找到更好的!」
我懵了,我妈这招给我打了个措手不及。
姚艾嘉咬着牙扭头看我:「我什么时候说让你上门了?」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是啊,她没说,这都是我跟我妈私下打电话算计的时候,我合计的。
空气静止了一会儿,只剩下我妈低低的抽泣声。
姚艾嘉突然笑了:「好,我同意分手,毕竟以你家的条件,也确实配不上我家。但是阿姨你记住,是你儿子离不开我,不是我舍不得他。」
她挺胸抬头,头也没回地走了,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我。
我明白,我们彻底结束了。
我妈喜笑颜开,蹲在地上拆她带来的礼物,边招呼我去看。
我疯了似地骂她:「你满意了吧!你知道我多喜欢她吗!我追了两年,两年才追到!她是独生女,以后我们结婚了,她爸妈死了,那东西不都是我们的吗!妈,你糊涂啊……」
我妈惊呆了:「可是,你也没跟我说过啊……」
我说不出话,只想哭。
或许姚艾嘉说得对,这都是命,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是我配不上她。
我妈搞砸了我的感情,也搞砸了我的事业。
因为我们分手,姚艾嘉公司半月一次的团建改了地址,给我们饭店造成了极大的损失,老板得知原因以后黑着脸开了我。
我只能加入流动席,跟几个朋友一起做起了红白喜事的流水席。
每天围着案板锅台转,灰头土脸的,每个月干净的日子都没多久,更别说谈朋友了。
我很久没联系妈妈了,听说她找工作屡屡碰壁,最后只能去矿区给人家做做后勤工作。
我冷笑着,也好,这样可以让她忙点,别再插手我的人生了。
8
没多久,又一件晴天霹雳的事情发生了,我妈昏迷不醒,住院了。
赶去中心医院的时候,医生板着脸告诉我:「你是怎么当儿子的?怎么能让你妈下矿呢!她干了这么长时间,肺部感染了不说,甚至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这个病是会死人的!」
我惊呆了,拉着医生问办法。
她摇了摇头:「手术吧,把骨髓移植了,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我愣在原地,虽然她对不起我,可那毕竟是我妈,我怎么能不救她呢?
我掏出缝在内裤口袋里的银行卡和钱,东拼西凑总共才能凑到10万,简直杯水车薪。
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去做了配型,遗憾的是,我没能配上,可同时我还有点小庆幸——幸亏不是我。
医生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你家还有别的孩子吗?如果等医院的配型,恐怕得猴年马月了,毕竟医院急性病的病人太多了,什么白血病啊、恶性肿瘤癌变什么的,他们都等了好久了。」
我咬咬牙,终于承认了:「是的,我还有个姐姐。」
为了找到齐半夏,我申请了微博账号,不断发些寻亲启事之类的,还把它们印出来贴在全祁阳,我甚至给每个师范大学都发了邮件,全网寻找齐半夏。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和推广,我的帖子——《齐半夏!我的姐姐!妈妈弥留之际的等待!》彻底爆火,不少人留言帮我、挺我。
「天啊,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十二年?这人心理承受能力多低啊。」
「真是不孝女!可恨可气!如果我女儿是这样,我生下来就掐死!」
「呵呵,等她妈死的时候她就哭不出来了!」
……
「你们不知道的能别胡说吗!这个姐姐我知道,这是我的培训班老师!她不爱说话,但是人特别好!你私聊我我给你她手机号!」
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眼睛都放光,得到那个一连串的号码后哆嗦着手给齐半夏打电话。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时隔十二年,我头一次感觉到害怕,一如她离家出走那晚。
很快,电话通了,我颤抖着声音发出「喂?」,对面沉默了会,然后一道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终于找到我了,你开心吗?」
我突然就哭了:「对不起,小时候都是我的错,你消失了十二年,知道我们多担心、多想你吗?妈妈现在病得很重,求求你,帮帮她,帮帮我们!毕竟是妈妈给了你我生命!」
她很长时间不说话,就在我以为电话被挂断了的时候,她才淡淡道:「是啊,且不说你们小时候是怎么对我的,你现在全网找我,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我这个离家出走十二年的女儿,不就是为了逼我现身、道德绑架我吗?我亲爱的…弟弟?」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她说的,是对的。
我想利用舆论的压力制服她,她如果不出现就是不孝、不忠、隐瞒身份,她如果出现,就是送上门的配型标本。
良久,对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齐忍冬,十多年了,你还是这么自私。」
没给我反驳的机会,姐姐继续道:「中心医院是吧?明天上午我会去的」,她挂断了电话。
我纳闷,我什么时候说过妈妈在哪个医院了?可又想想,兴许是大数据吧。
9
妈妈插着氧气管和呼吸机昏迷着,我在旁边衣不解带的照顾,满眼都是红血丝。
这两天,只要一闭上眼睛,我脑海里就全是姐姐那天晚上声声啼血的哭诉,它字字说明了我们有多混蛋、多自私、多不是人,我把自己的乐趣建立在姐姐的痛苦上,我真是个混蛋。
姐姐如果不想捐也是应该的。
第二天她还是来了。
我正给昏迷的妈妈擦手,冷不丁一声吓了我一跳:「什么病?」
我回过头去,这么多年她抽条似的长了点、也胖了点,但看上去匀匀称称的,皮肤很白,能看出来她把自己经营的很好。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卫衣和紧身裤,腿很长。
反观我,这么多年因为老混迹在后厨,胖得有些不像话。
我有些尴尬的挪了挪身子,让她能看到妈妈的脸:「医生说,是常年下矿导致的肺部感染和什么难再生贫血……得骨髓移植?」
她挂上了抹嘲笑,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所以,你们找我是为了让我配型,而不是惦记世上还有我这么个人?」
我语无伦次:「当然不是!我…我们…妈妈说……总之,我们这么多年很想你。」
她面对我摊开手:「给我看看,你们想我的证据,或者,我的幼年照片?」
我呆滞在原地,我拿什么给她看?早在我上学那会,我妈就把家里有关她的东西都处理了,烧的烧撕的撕。
齐家,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儿子。
姐姐笑了:「看吧,我就知道,你们怎么会想我?」
她主动去做了配型,结果很成功,她能给妈妈捐骨髓!
妈妈不省人事,这一切得由我操持。
我俩等在化验室门口,一看到结果的那瞬间,我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太好了姐姐,妈妈有救了!求求你救救妈妈,你帮帮我们!」
医生也凑上来,勉强有了点笑意:「恭喜啊,我给你们安排一下,手术……」
她被我拽的一个踉跄,但还是笑着回医生:「不好意思,关于手术,我得跟弟弟再商量一下,毕竟,我也是个人。」
医生有些尴尬,点了点头离开了。
我俩回到妈妈的病房,妈妈看起来好点了,她睁开眼睛看向了我们,本就不大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她惊讶的看着姐姐,好像在说,你回来了了。
姐姐没抬头,反倒看着我:「你这么大了,明白捐骨髓可能会出现的术后风险吗?或者,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捐吗?」
我只能说:「医生说,一般没有什么伤害……」
她笑了:「我体质不好,晕血、低血糖,怕疼,你都不知道吗?」
见我不吭气,她继续道:「说说吧,你为什么想救妈妈?难道就因为她是你妈吗?」
我一时竟然语塞,更让我感到恐怖的是,除了那条理由,我想不到倾家荡产救妈妈的其他原因!
姐姐像魔神一样蛊惑着我:「你看,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救妈妈……抛开我不谈,这么多年,妈妈对你真的做到了无微不至、体贴入微吗?她就没有做过错事吗?」
我回想着,我大学时候被孤立霸凌的时候,妈妈只是让我忍忍;我工作忙不打电话回家,妈妈给饭店前台打电话找我,他们都说我是妈宝男;我跟姚艾嘉回家的时候,她更是给人家难堪、给我难堪……
我忍不住抖擞起了身子。
10
姐姐贴近我耳边,继续道:「你看,她也不爱你,她爱的只有自己。你倾家荡产地掏钱给她看病,就能保证不复发吗?还是指望她醒来后还能帮你点什么?齐忍冬,你别傻了,你跟妈一样,都是自私的人。为什么要为了未知的结果去放弃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呢?」
「你手里的钱,现在既不能把妈救过来,也不能保证妈的康复,但可以保证你自己的生活。弟弟,你已经错过一次了,还想再错一次吗?」
我的表情逐渐皲裂,心里的天平也逐渐倾斜。
我要救吗?姐姐说的对,做了手术也不代表百分百成功,而且将来复发妈妈会遭更大的罪,可不做的话,这十万块钱会让我过的很好……
一声暴喝在我耳边响起:「齐忍冬,你想清楚了,你要救妈吗?如果她活的话,那你可就死了……」
我疯了似的大声怒吼:「不!我不救她!我选她死,选她死!」
话音刚落,妈妈嗓子里发出尖锐的爆鸣,像是在回应我的话似的,满眼难以置信。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无法想象为我倾尽所有的妈妈在最后关头,被我自己判处了死刑。
接着,姐姐细细的笑声响起,然后逐渐增大,她猛的起身向妈妈走去。
我眼睁睁看着她拔掉了妈妈的氧气管,虚虚的连在透明罩子里,脸上还闪烁着报仇的快意。
面对我的震惊,她抬手扬了扬那根橡胶管:「干嘛那样看我,不就是一根橡胶管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姐姐对我们的恨意,从未消失。
没有了氧气,妈妈很快就开始挣扎,继而慢慢就不动了。
我指着她,怒目圆睁:「你!你杀了妈妈!」
姐姐转了转脖子:「不是我杀的,你忘了吗?是你自己说的,你要她死。」
她手指微动,播放了我刚才那句话的录音。
这个女人,好狠!
她拉着我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指了指护士站:「去吧,去告诉她们妈妈死了,是你杀的、或是我杀的。你是我的弟弟,我怎么能不管你呢?作为报酬,我们一起瞒下这件事,医院会赔钱,我一分不要,够你活了。这么些年,我的学生和朋友有很多,我可以给你找工作,怎么样?」
我犹豫着,整个人浑浑噩噩。
应该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办呢……
既然妈妈现在已经死了,那她为我再牺牲一下,也无可厚非吧……
姐姐临走的时候说,让我想通了联系她。
我在门口停留了一会,转身下了楼梯。
什么护士站?我看不到。
两个小时后,我仍在外面抽烟,今天的风很大,风抽一半,我抽一半。
电话响了,是医院找不到家属才联系我的,电话里说,我妈死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平复了,解下树枝上挂着的豆腐脑,我假装气喘吁吁的跑回去。
「你们是怎么看的病人!氧气管掉了都不知道!这下我们怎么跟家属交代!」
我刚上楼,就听到医生在旁边骂骂咧咧,他手下的几个小护士哭得眼睛都肿了。
「我不知道!我在外面巡楼……」
「我…我也是!能接近这儿的只有病人家属啊…」
「怎么办啊方医生…」
……
我【啪】的一声把豆腐脑扔在墙上,溅出来的卤洒了她们一身。
「你们说,能接近这的只有病人家属?你们现在是想不负责任吗?我妈死了,我妈死了!」
「你们这什么狗屁医院!我妈好好的进来,竟然因为医疗事故死了!你们陪葬,你们滚去陪葬!」
「他妈的,我弄死你们……」
我撒泼打滚,我鬼哭狼嚎,为了闹事闹的像点,我甚至要去动手打人、动手去拉手术室电闸,吓坏了他们。
我越说越气,连我自己都信了,好像真是医院的原因才导致我妈死的。
我叫唤的声音越大,底气越小,只能通过无能狂怒掩饰自己敏感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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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病房没监控,没人能说清氧气管为什么掉了。
为了安抚我的情绪,怕我闹大了对院方影响不好,高层开会,最终决定以医疗事故定性,一次性赔了我15万。
我拿着手里的二十多万,抱着妈妈的骨灰离开了医院。
下葬骨灰盒的时候,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地里象征着妈妈的罐罐:「妈,你走好,这下再也不用受苦了。这辈子,你欠我和姐姐的已经还完了,来世我们再还欠你的。」
说完,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墓地,跟过去、跟妈妈永远的说了再见。
姐姐说得对,我是自私的,我们一家人都是自私的。
时隔一周,我再次给姐姐拨通电话:「事情都办完了,录音可以删掉了吗?而且,你答应我的工作呢……」
姐姐笑了:「傻孩子,录音我早就删了。至于工作,我朋友开了个公司,你去这里当会计吧。」
我皱起了眉:「会计?你让一个厨子当会计?不想当一个会计的厨子不是好农民?」
姐姐沉吟了会:「没关系,你说你是我弟弟,你可以从零开始学,很简单的,只要会用计算器就行。忍冬,你是我弟弟,你要当一辈子厨子吗?你就不想坐到高管的位置吗?学学经济,对你有好处。毕竟,我们要抛弃过去,从头开始,不是吗?」
我听了姐姐的话,我是她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她不会害我的吧?
按照她给我的地址,我找去了她朋友的公司。
听到我是齐半夏的弟弟,我甚至根本不用面试就进去了,一切都太顺利了,我有些飘飘然。
等坐进办公室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低头看看自己被油污浸润了的手,这真的是我的人生吗?前半生一个忙忙碌碌的厨子,竟然也有坐办公室的时候?
我花了大量的时间,跟我的同事学会计、出纳需要知道的东西。
这个公司看似不大,但里面的烂账非常多,有大量的东西需要我去填平,除了平时的一些开票工作,剩下的时间我全花给了填账。
好容易弄的七七八八了,领导又接了新活,把公司全部的资金放出去做投资了,有人拿票让我报账,可公司没钱,老板又不在,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问老板的时候,他脸色一黑:「这种小事还需要跟我汇报?没钱了就去找银行贷啊,没进出报表就去做啊,我花钱来找你干嘛的?多给我弄点钱,我有用!」
他不肯给我签字,只让我拿他的印章去作为他知情的证明。
我忙了好几天,终于伪造了份完美的报表,向不同银行贷了三千多万。
收回来的贷款我们只用了一小部分,其他全被老板弄走了。
这是他的私事,我也不好过问。
但有了这些钱,我们公司规模又大了点,账户手头的钱也多了。
可不知怎么,另一个财务突然辞职了,管钱的重任就落在了我头上。
无论如何,我替他办了事,领导应该是不会开除我了的……
我心里勉强踏实了点,但又有点惴惴不安。
12
果然,没过多久就东窗事发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银行经理带着警察冲进来的时候,我们都懵了。
我和老板被抓走了,我们被带去了派出所分别审讯。
狗咬狗。
他把责任都推给我,说是我以公司的名义骗贷款,而且还偷做了他的签字印章,假装得到了他的同意。
他好心好意收留我这个厨子,可我却以德报怨。
我惊讶的说不出话,至于我说的话,别人也不信。
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忘恩负义、贪得无厌,而且还愚蠢,骗谁的钱不好,骗银行的。
对于警察带过来的公司以前各种文件,从来都是领导的个人签字,没有一次用的是印章。
我才明白,这是老板给我下的套,他把套子撑开,我直接就钻了进去。
我百口莫辩。
法院开庭了,领导将功补过,将银行的贷款还完了,银行方面也表示不追究了。
我没有门道,给姐姐打电话她也不理我,只能灰溜溜的被关押在看守所里,等待检察院提起公诉。
受伤的只有我一个,领导从被告变成了原告,他以多重罪名起诉我,在银行的作证下,他的证据非常充分。
「被告人齐某冬犯骗取贷款罪、伪造公司印章罪、盗窃罪、诈骗罪,给任职公司造成极大的损失,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处罚金25万。」
我戴着手铐,灰头土脸的站在犯人席上,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夜间我从一个坐拥25万的厨子变成了身无分文、锒铛入狱的犯人。
我被送进了监狱,知道我是经济犯罪,我的狱友们都非常不屑。
他们有的是杀人犯、有的是碎尸者,还有的是诈骗犯、肇事者,当然,最底层的是强奸犯、还是个猥亵幼女的强奸犯。
我们都被关到了一起。
我很怂,别人打我从来不敢还手,但因为有那个强奸犯的存在,我的打挨的也不多。
大家发泄都会找他。
等新一轮的拳头落在身上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嗤笑我的话。
「看吧,打一辈子工最后也得被资本家送进这里。」
「别人送进来的?还不是自己傻逼?」
「……」
最后一个不说话的人,下手最重,打的最疼,我死死的咬着牙才挺过。
他们很有手法,落拳头的地方隐晦又疼,我经常干不动活,被狱警罚。
还因为舍友给我下套,被关小黑屋。
每次我都想着,不知道还得多长时间,我得在这座监狱里过着我日复一日的生活。
牢房的墙壁依旧冰冷而陈旧,铁栅门是无情的守门人,隔离着我和外面的世界。
我在牢房里好像没了时间观念,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还剩多久才能出去。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了狱警冰冷的腔调:「0851号,有人探监。」
我?探监?!
除了姐姐,我想不到来人。
她终于来了,终于想起了我!
我连滚带爬的往前冲,狱警都追不到我。
13
我看着眼前没什么变化的女人,透过玻璃又看了看胡子拉碴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姐姐……」
齐半夏拿起电话:「知道吗?你这几年叫我姐姐的次数,比之前加起来所有加起来还多。」
我脸色一白,听出来了她的嘲讽。
她继续看着我:「你还好吗?看我忘记了,你过的根本不好,毕竟一年的牢狱之灾是会蹉跎人的,而你,还剩六年。」
她掰着指头数了数,我更苍白了。
她继续道:「我们终于能坐下来好好叙旧了,我想想,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是从那年我的离家出走、自我奋斗,是从妈妈本还能苟延残喘的活但被迫选择了死,还是从艾嘉为了我跟你勉为其难的谈了半年,亦或是林总花了自己的时间和公司给你设的局呢?齐忍冬,你想听哪段?」
我的手止不住地发抖,满眼不可置信。
原来这一切都是齐半夏的阴谋!
妈妈的死和我的现在……
她等这个报复我们的机会,用了十几年。
我听她继续说话,她的眼神非常明媚,仅仅用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宣判了我们的死刑。
我是想要补偿她,可不是用这种伤敌为零自损一万的方式。
「我走以后,躲去别人家报了志愿上了大学,坐车去了丽州,没钱交学费我就找包吃包住的地方打工,被人骚扰了我得咬着牙忍着,因为我需要这份工作。就这样,我一直上到毕业。」
「我没有忘记你们是怎么对我的,你们毁了我的童年和人生,愚蠢的妈妈和无知的你一起,毁了我。我开始找机会复仇,我最好的朋友姚艾嘉主动去接近你、报复你,你不想想,凭借你猪一样的样子,姚艾嘉会看上你?她跟我说,每次跟你的亲近,都让她感到无比恶心。」
「妈妈的工作是我找人将她开除的,不然服装厂怎么开除她这种老工人?矿区也是我引她去的,她为了给你挣钱命都不要了。我更恨了,同样都是家里的孩子,你可以高枕无忧高高在上,哪怕没考好都可以有一个圆满的、可以娶妻生子的人生,我就算全省50又如何?我没有家,没有感受过家的温暖。」
「我应该是恨你的,但现在又不恨了。你的样子比我凄惨多了,你没有了家人和朋友,你众叛亲离,没有人愿意接近你,你住进了监狱,你的狱友也会多多照顾你的。」
「哦对了,如果你不说你是我弟弟的话,林总恐怕还不会因为我给你设套,他追了我3年,他帮我报仇了却我的心事,踏着你的案子向我求婚,我答应了。他要成你姐夫了,你开心吗?」
「还有,我想这个你很愿意再听听……」
我眼泪喷薄而出,拳头狠狠砸在玻璃上,被身后的狱警压制,脸挤压在玻璃上,早已变形。
她拿出手机播放了那段本该删除的录音记录。
录音的后半段是我让妈妈死和她临终时的尖锐爆鸣声,可前半段,是她和妈妈的对话。
妈妈向她忏悔道歉。
姐姐却说:「没用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你们给我的伤害,不止表面上看到的一点。」
妈妈抖着声音,含糊的问:「你就因为那块蛋糕,记恨我们到现在?」
姐姐放声大笑:「蛋糕是什么味我不知道,或许我以后吃过更好吃的,但都没有那块得而复失的让我遗憾。很可惜,我们之间的羁绊不仅是一块蛋糕,更是我这么多年的每个噩梦,是你们扇在我脸上的每一个巴掌。」
她的声音突然清晰了很多:「妈妈,多亏了你和弟弟的付出,才有了现在的齐半夏。」
声音戛然而止,姐姐居高临下的透过玻璃看着狼狈的我笑。
画面有些恍惚,仿佛那年高中,我也是在楼上,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妈妈和姐姐的那场闹剧。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制止当时妈妈对姐姐的大肆羞辱,制止那个贪吃的自己,或许结果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一样了?
可惜,没有如果。
我疯了似地挣扎起来:「不,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弟弟,是你亲弟弟!我还会出去的,再过六年,等六年后我出去,我一定要弄死你这个毒妇!」
姐姐戳了戳玻璃:「你凭什么以为,六年后你还能找到我呢?你出事的那段时间难道没有想过联系我吗?那你得偿所愿了吗?不妨告诉你吧,来见完你,我就要跟阿林踏上去国外的飞机了。很难想象吧,当时那个瘦弱自闭的小丫头竟然有本事出国了……」
她要逃离我,留我一个人出来面对世界,不,不行!
姐姐点了点手机,打开了微博,那个我用来找她的软件。
「我把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全部发在了网上,你的ID“寻亲忍冬”被人举报了,账号也封了,现在,你跟妈妈是道德绑架的惯犯,是忘恩负义的代名词,你们是全网声讨的臭虫。」
「真是不好意思,忍冬,只能等你出狱时再出去解释吧。不过那时候,我想没人会在意你的死活了,毕竟你也只是个刚刚出狱,一穷二白的恶棍穷光蛋不是吗?」
姐姐说完,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这里。
徒留我在她身后无力的低呼。
她的身影蒙着一层光逐渐变小,我知道,我们的人生已经坠落了、彻底变得黑暗起来,可姐姐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