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是常德城居民撤离的最后期限,这一天天刚蒙蒙亮,凌观海就起床了。他深吸了一口湘潭地区冬日里略带潮湿阴冷的空气。打上了绑腿,穿上了军服,背上武装带,腰上别着一把驳壳枪,走出了师部宿舍的大门,跟师部当值的一些参谋,文员和勤务兵一起向着西门走去。
今天是他当值的第五天,也是常德城居民撤离的最后期限。每天早上他都会带上几名勤务兵以及工兵营的士兵前往城西帮助县警察大队疏散,劝离西门附近的百姓。每天他起床的时候,全师大部分士兵还没有起床操练。劝离百姓舍弃家业,携家带口的向南撤离,尽管这么做会遭遇部分群众的不理解,但他依旧耐心地劝导着,现在西门的群众已经撤离得七七八八了,他今天是要和昨晚遇到的曹文昭一起查看有无遗漏之人,根据昨晚曹文昭留下的粉笔记号,将依然滞留在城内的群众尽量的劝离,尽量减少即将到来的阵仗所造成的百姓的伤亡。
凌观海到达小西门的时候,正看到曹文昭以及几个警察围在一户人家门口,似乎在争论着什么,期间还伴随着几声老年人稍显不耐烦的常德土话的争辩声。凌观海微微吃了一惊,57师军纪严明,士兵是绝对不能向老百姓勒索财物的,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很可疑。凌观海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严肃地询问道:“曹文昭,发生了什么事?”
“凌长官,这……我……”曹文昭一脸尴尬,刚想开口解释什么,他的话头却被一旁的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打断了。
“这位长官,我想向您求个情,请您千万不要让他们带我走。我这把老骨头活得已经够久的了,就算是今天就死,我也已经没有遗憾了。但是即使死了我也要死在自己家里,绝对不会丢下这祖上留下的房产,放任小鬼子来糟蹋,我自己却独自逃命的!麻烦您跟这几位警官解释一下,让他们赶紧离开,去疏散其他的老百姓,不要在我这老太婆身上浪费时间了。”那位身材矮小,满脸皱纹,裹着小脚,但神情坚定的老太太毅然决然的说道。
“老太太,您故土难离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我们余程万师长有令,守城一战不可避免,民忠没有必要做无谓的牺牲,全城居民必须全部撤出。否则我们这些当兵的还要掩护群众,就会束手束脚,不能放开大胆的跟小鬼子拼了。您这宅子虽然是祖上的产业,但人都没了,还要这房子作甚?房子没了可以再盖,这人死了可不会再生的。小鬼子不会因为房子里头有人就不往里头**丢炸弹的,您留下来起不到一点作用。”凌观海耐心地劝慰道。
“谁说我起不到作用的!我早就准备好了,只要鬼子进屋,我就一剪刀捅死他!”老太太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剪刀,紧紧地握在手中,神情激动地说道。
老人家的话让在场的凌观海,曹文昭等人都是深受感动,但是为了她的安全,凌观海不得不向曹文昭以及那几名警察使了个眼色,两名警察一左一右伸手拉住了老太太的手,曹文昭和凌观海匆匆地进入了老太太的家里,在老人家的房里拿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取了一床被褥,用绳子打了个褡裢,让一名警察背了。不顾老人家的大声呵斥,在那栋小楼的大门上贴上了县政府和警察大队联名签署的封条,一名警察背起老人,一名警察背着褡裢,将老人家送往上南门外的大南码头,将她强制撤离了。其余六户昨日没有撤离的人家倒是十分配合,接到撤离常德的通知后,这六户人家四十多口人,没有什么不满的言语,也没有责难凌观海和曹文昭等人,众人没有太多言语交流,这老老少少的四十多号人只是默默地将衣物、被褥等简单打理,然后有秩序地背上包袱,在四名警察的护送之下向着上南门的大南码头走去,他们将在那里坐船渡过沅江,向斗姆湖方向流亡。
劝离了这几户人家,凌观海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手表,现在已经是早上七点五十分了,他转头询问道:“文昭,西城这里还有哪户人家没有撤离的吗?”
曹文昭从军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撤离人员名单,逐一核对之后肯定地回答道:“没有了,我负责的这片城区的居民都已经成功疏散撤离了,西城这片的房屋都要被打通,配合街垒和简易碉堡组成立体交叉火力点,便于军队在日本人入城之后开展巷战,这里是小西门防御的重点,所以丝毫马虎不得,我们都是逐门逐户逐一核对的,请凌长官您尽管放心!”
凌观海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曹文昭和其余几名警察说道:“既然城西这里已经没问题了,那我们也不能闲着,上南门那里的大南码头是南撤群众渡江的必经之处,现在聚集了大量的难民。那边人手有限,文昭,带上这几名弟兄跟我一起到那边看看能不能帮上些忙!”
曹文昭点了点头,带上余下的四名警察跟凌观海一起向上南门外沅江北岸的大南码头走去。冬日的沅江正处于枯水期,江面变窄了不少,江水清澈地像一匹淡青色的布,江水不急不缓地向着东边流淌着。但此时此刻,江面上确是热闹非凡,一艘艘满载南下难民的船只在江面上往来穿梭,跟静静流淌着的江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石板铺就的码头上高高低低地站满了人,几名师工兵营的士兵正在一名身材敦实的带头的军官的指挥下维持着秩序。在他们不远处的江面上,六七艘渡船一字排开,有的已经是载满了人,有的则堆满了百姓们携带的行李和包裹物件,还有两艘稍小的船只依然空着,每条船上各自站着两三名工兵营的士兵,有的撑着竹篙固定着船只,有的手持着船桨招呼着百姓上船,还有的站在船头搀扶着老弱妇孺登船,忙碌而又井然有序。
凌观海看到眼前这一幕,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身边经过的一名工兵营的士兵说道:“这位小兄弟,麻烦你把站在那里指挥的那位军官叫过来一下。我有些话要询问一下。”那名年轻的士兵看了看凌观海的胸前的名牌,毕恭毕敬的敬了一个军礼,连忙转身向站在码头上的那名军官汇报去了。
那名士兵在那军官的耳边耳语了几句,那名军官微微楞了一下,随即带上两名士兵穿过拥挤的人群走了过来。对着凌观海敬礼道:“五十七师工兵营中尉排长张鲁明正在奉命维持渡口秩序,请指示!”
凌观海满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拘谨,询问道:“渡口的秩序怎么样?”
张鲁明排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蒜头鼻,神情复杂地回答道:“秩序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凌参谋您请看,我们工兵营在一周之前就组织征用了许多的民船,管理地也很好,老百姓在我们的维持之下挨着次序上船,一船坐上那么一二十人,人满了就开走,一点不乱,常德老百姓都很识大体,对我们的工作也都很支持。但也因为他们对我们太好了,引起了一些麻烦。”曹文昭听到这里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解得问道:“什么麻烦?老百姓对我们好,我们应当对他们更好呀!”张排长哭笑不得地说道:“这位兄弟你不知道啊,这老百姓对我们是好过头了。弟兄们给老百姓搬搬东西,那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老百姓一定要给钱,你不收,他就向你手上硬塞,我们说了师长有严令,一个子也不许要百姓的,得了钱,我们会受罚的。但是任凭你怎么解释,有些老百姓就是要给我们钱,甚至把钞票丢在我们面前的地上,我们抢着送还他,他就乱推,为了这事,整日都闹着麻烦。另外有些个百姓抗日热情高涨,非要留下来加入我们工兵营,跟我们一起疏散百姓,构筑防御工事。怎么劝都不肯走,还有些半大小子背着鸟铳,弓弩就要参军,而且脾气倔得要死,仍凭你怎么劝都不听。为了这些事,闹了不少麻烦。”
凌观海听完之后,眉头皱了皱,伸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渣正色说道:“这些问题解决起来确实有些麻烦。不过你要告诫弟兄们,钱无论如何是不能要的。禁止弟兄们接受父老们的谢礼,趁机勒索财物,是师部重点抓的,我今天来这里除了帮忙之外也主要是来监督此事。至于百姓想要参军那事,那也是不行的,普通的百姓毕竟跟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职业军人有很大的差距,随便将他们留下编入作战队伍只会降低团队的作战能力,所以你要耐心一些,劝这些老乡们尽早撤离。”
众人正说这些,码头那里的人群忽然纷乱了起来,期间还有人高声争辩着什么,原本秩序井然的队伍开始出现了混乱。张鲁明排长看到自己负责的码头居然在上司凌观海的眼皮底下出了纰漏,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他尴尬地冲凌观海笑了笑,招呼来一名码头上的士兵,强忍着怒火,严厉地询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名士兵有些畏惧地看着眼前颇有些怒不可遏的排长张鲁明,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报告排长,那边有个老人家主动跟我们班长联系,要求加入我们工兵营当船夫,我们看他年纪太大而拒绝了他,他现在正在那里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