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寒连夜离家出走,并非走得悄无声息。
在沈府诸多下人注目中,雷电交加,风雨大作,她与贴身女使双双背着包袱迈出正门时,这则动静就传到了沈固辞与温蓉耳朵里。
温蓉急得打翻了茶盏,违心哀求沈固辞道:“哎哟,郎主,官人,这可使不得!怎能让大姑娘就这么独身出门?这风大雨大的,有个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您快派人追回来罢。”
沈固辞依旧在气头上,一想起沈烟寒那双与齐蕴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一般无二的憎恶眼神,他就如一只困兽。
愧疚,急躁,不安,恼怒,通通都有。
他暴躁道:“有这份骨气离家出走,就永远莫要回来!你不准派人去追,由着她去!”
谁要去追,眼不见心不烦。
温蓉心觉顺畅,面上却叹息一声,“可姐姐已经走了,大姑娘如今还能去哪儿啊……”
这一提醒,沈固辞立刻想到城郊五里,那个齐蕴生前住过的庄子来。
那地方近,沈烟寒去也不需要多少时辰,去了那处,至少能遮风避雨,待她吃够了苦,明白这世道艰辛,自然会灰溜溜地再跑回来。
如此自欺欺人地自我开解,沈固辞一甩袖子,沉默地进了里屋。
*
时至午间,秦月淮转醒时,入目便是一个布满蛛网的房梁。
并没给他多少反应时间,察觉到气息奄奄的人有了动静,趴在地上的汤圆耳朵一动,立刻站起狗身,眼巴巴地瞅了会人,既而扭头朝外,高亢地叫了起来。
片刻后,半阖的房门响了声,一人推门而入。
秦月淮心头立刻升起戒备,一目不错地看着来人。
暖阳倾入,桂香盈鼻。
只见眼前出现一个上身一袭雪白短衣,下着绣精致白撒花的石榴色红裙的小娘子,斜入室内的雨后艳阳光佛她满背,层层叠叠的光晕随着她的步伐摇曳,她纤腰款款,步伐急急而来时,秦月淮眯了眯眸子。
想必,这便是昨夜救他的人。
但秦月淮心里的戒备并未就此松懈,视线始终落在沈烟寒身上。
沈烟寒走近前来,俯着身,弯下腰,双眸噙着欣喜的光,娇娇俏俏地笑着,与躺在床上的人四目相对。
她说:“你醒了?”
小娘子的声音明媚悦耳,含着显而易见的喜悦,然许是由于激动,二人此刻距离有些近,她鼻腔中随问话而出的微热气息往他面上拂来些许,秦月淮隐姓埋名多年,与人疏远惯了,难免心生不适,便就缓缓朝内侧转过了脸,不含情绪地应了一声。
沈烟寒盯着秦月淮撇开视线的眼睛。
昨晚在蔡大夫来替他医治时她便发现了,此人的模样生得极好,即使彼时他卧在病榻上仪容不整,浑身狼狈,也可见他肤白如玉,五官精致,下颚弧度也生得极优美。今日再细看他的眉眼,更见瞳眸深邃,黑目流光。
倒是没料到,她这番救回来的,还是个俊美少年郎。
余光见她肆无忌惮地死死盯着他,秦月淮转脸回来,与沈烟寒对视,并问她:“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他这一张口,声音明显沙哑得不像话,但最吸引沈烟寒注意力的,是他这满嘴字正腔圆、标准至极的官话。
沈烟寒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汴京人?”
大周当下的官家是高宗,而官家登基为帝的缘由,乃是因发生了一件整个大周国上下人人面上不愿谈论的、耻辱至极的事。
这事便是永兴元年的“金康之难”。
永兴元年,大金南下攻大周,大周不敌大金,都城汴京城沦陷,大周国破。金人于是将先帝钦宗、禅位不久的太上皇徽宗与成千上万的皇室、重臣掳回了大金,幸免于难的先帝的同胞兄弟,也就是大周当下的官家,这才在南京顺天府称了帝。
直至三年前,先帝南下,在临安府定都,临安府这里才开始说官话汴京话。
仅仅三年时间,临安府当地人要说一口标准的汴京话何其艰难,加之她是见识过就连国子监那些学子吃尽了苦头尚且成效有限的,沈烟寒几乎是不用过多思考,就猜到了秦月淮的故乡。
然而被她这么突然一问出生,秦月淮本就没有放松的神经愈发绷紧了些。
他神色不辩地看了沈烟寒片刻。
而后,对着鼻尖与额上皆布了几条黑乎乎指痕的小娘子,秦月淮缓缓坐起身,忍着身上伤口的疼痛靠坐在床头,一边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一边回她:“在下不记得了。”
沈烟寒此刻的面色,可用五彩缤纷来形容。
“你不记得了?”她不可置信反问他,“那你可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年岁多大?来自哪儿?家在何方?”
秦月淮看着沈烟寒满眼的狐疑,闭目扶额,面露难色。
见他如此,沈烟寒一颗心直往下坠。
才从城里采买完全东西回来的木槿刚一绕过院墙拐角的桂花树,一抬眼,就见到自家娘子有些神色张皇地在门口来回踱步,木槿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娘子,你怎么这个模样?满脸都是灰了。”木槿抬袖给沈烟寒擦脸上的脏污,倏尔惊讶道:“你……烧火了?你会烧火了?”
沈烟寒叹息一声,任由木槿在她脸上擦,“我不会,本是见那人醒了想问他如何生火的……”
她骤然一回神,问木槿:“蔡大夫可也回了?”
木槿点头,“回了,该买的药材也都买到了,他先回药铺整理了。”
沈烟寒:“你立刻去叫他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