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蓁蓁这一“青辰哥哥”的招呼出口,瞬间点燃了宴席间的气氛。
小娘子们的脸色更难看。
萧世子虽素常对人彬彬有礼,但从不与哪位小娘子关系密切。这倒好,被沈二郎这么一安排,这位久未现身的沈娘子一出现,就如此亲密地喊上了“青辰哥哥”,真难听!真刺耳!
她凭什么?
都是久居长安城的人家,沈家是什么没落情况,她们再清楚不过。
沈家是个工程世家,但比起故去的沈太爷与沈老爷,沈二老爷的官位与能力皆是平平。在京城,遍地都是高官显爵,沈二老爷的五品官实在算不得稀奇。
沈家下一辈中,如今只有在国子学学习的沈二郎有些希望。
但不说每年有约三百名学生从国子学毕业,大魏国当下国力昌盛,人才济济,除国子学外,还有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甚至还有不少私学,个个都是入仕的渠道,还有科考可供选官。沈二郎不过是千万过江之鲤的其中一条,未来前途如何,尚未可知。
说到底,这沈家实际就是一个空架子罢了!
就因与萧府比邻而居这一个优势,沈家女刚回长安城,就能利用沈二郎与萧世子的交情,攀了个亲密关系,小娘子们无不忿忿不平,眸中喷火,简直想烧灭这个沈氏女。
被众女恨上的沈蓁蓁却是抿了抿唇,心中涌起隐秘的丝丝甜意。
她虽然有些看不清萧衍幽邃眼目中的情绪,但看他这幅怔住的模样,想必是因为爱慕的女子如此配合地改口,亲昵称呼他,他过于喜悦,被冲昏头脑了罢。
头回这么亲密地称呼郎君,沈蓁蓁也觉得脸上有些燥,她双颊飞红,叫了萧衍后,没等他回应就撇开了脸。
沈霁对女子们的情绪变化一无所觉,提醒沈蓁蓁跟他入座。
沈蓁蓁耳根通红,跟着沈霁移步,落座在主宾席上,挺直腰板,乖巧、矜持地跪坐到沈霁身旁。
萧衍在原地顿了一会,幽凉眼眸跟着沈蓁蓁的移动而转,有些不明白,自己如何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别人家的“哥哥”。
更有些恍惚,若他没瞎,这个小姑娘方才是对着他目中含情,羞涩地移开眼了罢?
啧,如此古怪。
他通身鸡皮疙瘩都翻了起来。
见他神色不明地牢牢盯着沈蓁蓁,沈霁笑着喊他一声:“青辰啊,快入座罢,我有极好的食物要与大家分享分享。”
沈蓁蓁总觉得“青辰”二字莫名有些熟悉,她好似在哪见过,但想了会没想起来,也不再过多纠结。
她依着沈霁的安排,朝几步远的婢女点了下头。几个婢女得令上前,朝众人行礼后,将手中食盒一一打开,往每个席位上放下一个白瓷碟。
众人看白碟,只见所盛东西不多:一左一右两酥为竹叶形,呈翡翠之色,青翠欲滴;正中央一糕为一花型,内里红粉如鲜,外表白如脂玉,一见就知软糯细腻。
大魏北方人食麦多,南方多食黍、米,这一小碟里,是既有北方口味的“酥”,又有南方口味的“糍”,十分用心。
沈霁面带微笑,朝众人解释:“此二物,一个叫‘翡翠酥’,一个叫‘桃花糍’。”
他仔细介绍起来:“‘翡翠酥’皮薄馅嫩,鲜美不腻。多层皮层香酥,大家可试试看,每一层酥皮都薄如蝉翼、重重叠叠、层次分明。”
“这‘桃花糍’是由两层而成。内一层,是用滤掉豆皮制成的豆沙,混合桃花,制成叫‘桃沙臛’的馅料。外一层,是将上好糯米捣打成糍糕。‘桃沙臛’被塑出了桃花花形,夹入糍糕内。”
众人对制法显然不感兴趣,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桃花糍”太特别。
在薄薄的呈半透明状的一层糍糕内,内里桃花朦影玲珑,活灵活现,似花非花,与当下周遭千树万树枝头艳丽的真花遥相呼应。
微风送爽,桃林内花香盈鼻,花瓣纷飞,寥寥落于桌案,这“桃花糍”此刻何等应景!
文人墨客们本就喜好这种有情调、有美感的东西,再见眼前这独独一份的绿酥拖红花,便更觉匠心独具。
而这时,沈霁又恰如其分地补充:“这‘桃花糍’是我堂妹亲制亲作,绝无仅有。”
这一下,席间人们不禁低低私语起来。郎君们惊讶于沈娘子的巧思,抬眼看她时,见她白肤飘红,灼若桃瓣,更觉得她貌美。小娘子们心中却更酸更气:这位沈娘子,如此心机。
被众人关注的沈蓁蓁心中自得,纵然贵族女子擅茶擅花擅庖厨者众多,但这个融合精湛雕刻技术的活,她们是不大会的。
沈蓁蓁别的本事不大,但自小养在其祖父母跟前,耳濡目染下,很好地继承了祖父和父亲擅长书画、工艺的特长,书、画、雕、塑、篆、刻无一不会。可惜此朝风气限制,女子的此类才华被视为上不得台面的手艺。
她家境优渥时,也学旁的贵族小娘子们普遍学的琴棋书画、歌舞茶花,可十岁后条件不允许,也就停了学。这才将工艺上的手艺用在了茶点上,有了这“桃花糍”。
迎着众人目光,她矜持一笑,用余光去看隔壁桌那位郎君的动静。
面对至美至有格调的糕点,萧衍此刻只有一个想法:这东西,就是今早石柒在他跟前卖力推荐,而后大快朵颐的那个罢?
果不其然,他掀起眸,微微一瞥,便见到侍卫遥遥看着他身前碟子里的糕点吞口水。
萧衍无言地:“……”
一个糕点,至于么?
萧衍心叹侍卫不争气间,身侧传来黏糊糊的声音:“青辰哥哥,你吃一个。”
此话一说,听入耳的小娘子们互视一眼,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萧世子常设宴参宴,宫里宫外见识无数,看得多,吃得多,用得多。
倾慕萧世子的小娘子那么多,什么礼没赠给他过?什么样的糕点没送给他过?他从来都是视而不见、不屑一顾,这两东西也就看着有些别致罢了,他岂能就因外表而另眼相看?
沈娘子真天真。
沈蓁蓁的婢女锦云与锦香分发完糕点,便提着食盒从宴席间退到外围,站在沈蓁蓁身后待命,站定后,一抬眼便见对面是今早才见过的侍卫。
锦云礼貌地朝他颔了下首。
石柒望着萧衍的糕点吞咽了下后,目光从那小碟子上恋恋不舍地移开,而后怔了一下。因自家世子斜后方,桃花树飞花之下,一腰肢纤细、肤白眼柔的貌美婢女,眉目带笑望着他。
石柒糙脸一红,脑子没想到什么别的,腿脚就本能的动作了起来,朝萧衍方向走了过去。
对自己的食物垂涎欲滴的侍卫突然动了起来,萧衍脑中灵光一闪,挑了下眉,手从酒盏上一移,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抓拿的动作,将那“翡翠酥”握在了手里。
沈蓁蓁眸光一晃,眼睫诧异而颤。
小娘子们:“……”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萧世子一只脂玉般的手拿起一抹翠绿,白与绿互相映衬,何其清新;“翡翠酥”形状若竹叶,与他肩头衣裳绣纹映衬,何其相配。
萧衍姿态优雅雍容,将那做的大小刚好一口的“翡翠酥”放入口中。
几人互相意外地对视一眼:萧世子何时转了性子?
令人更为意外的是,须臾后,更加刺目的一幕随之出现——
沈蓁蓁手端一只白玉杯,倾身朝萧衍,杯离萧衍俊脸不远时,她眼中秋水盈盈,声音娇娇滴滴:“‘翡翠酥’该配‘碧琼液’,青辰哥哥试试看。”
萧衍被她温软的“青辰哥哥”激地蹙了下眉,侧眼看去,便见容貌已与几年前大不相同的隔壁小姑娘盯着他。
她黑眸噙秋波,娇脸染笑容,一只小手握着酒盏靠近他,如那只他母亲在世时养过的波斯白猫,在人跟前伸出粉白的小爪子,眼珠睁地圆溜溜,乖巧、讨好,喵呜喵呜地,要往人身上黏过来……
然,他最厌烦逗猫。
助兴的乐声轻缓地在桃花林中飘荡起,萧世子冷冷地扯了下唇。
贴身侍奉世子多年,素霜见惯了这样的讨好,替自家世子解围堪称游刃有余。
看一眼萧衍的面色,素霜便上前一步,伸出手,欲接过沈蓁蓁手中的杯盏,口中配合着解释并拒绝:“我们世子方才已吃了不少酒,晚些还得进宫面圣,实在不能再吃了,以免御前失了仪。沈娘子的好意,世子就心领了。”
沈蓁蓁了然地“哦”了声,嘴角翘了翘,声音温婉:“‘碧琼液’可不是酒,是我特制的茶。”
素霜:“……”
还有人将茶叫“琼液”的?
素霜表情古怪地看一眼沈蓁蓁,正有些无措接下来如何继续婉拒时,便见自家世子一只手肘支在桌案上,手背撑在额侧,一手把玩起腰间玉玦,盯着沈家娘子,目中看似噙情意实则浮着戏谑,声音轻轻地:“这茶,只独独备给我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