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脸色发黑,恨恨地瞪着那位红衣少年。
「朕不准。我大乾,无须公主联姻。」
他的话说得无比坚决,众臣的议论声也随之渐消。
一片默然里,独留我清脆的质问,
「可是陛下,您不是我阿兄。」
「阿兄不在,我的婚事我自己同意就好了。」
倒抽气声响成了一片,随之而来的是议论纷纷。
「公主不是陛下亲妹?」
「公主这话何意?莫非……」
「公主是个痴傻儿,向来记不住事。这下完了,丢脸丢到别国了。」
「害,是呀,这可……」
……
在人声鼎沸中,我惶惶不安,却有一人跨越万难到达了我身畔。
「莫怕,是我。」
那人红衣灼灼,点燃了谁的心,又入了谁的眼。
他朝我笑得温柔,墨一样的眼眸里是化不开的悲伤,
「如意,我来晚了。你可愿意跟我回家?」
我看着他熟悉的侧脸,不知何时遗忘的记忆从哪里翻涌起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小小的他和小小的我。
他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像是对待着什么易碎品。
「如意,若是大乾过得不如意,便和我回大周吧。」
我摇了摇头,
「不去。你自己都还回不去呢,怎么好带上我。」
他不死心,
「那若是有一日,我能回去,也有能力接你走,你可愿意?」
我眼里噙着泪花,想着阿兄今日能为了别人动手打我,改日说不定就将我发卖了,忙点头应下,
「好呀,长珩。」
「那你可得说话算数。」
08
对着他关切的眼,
我点了点头,露出了这些时日第一个真心地笑,
「好呀,长珩。」
蓦地,是谁的杯盏滑落在地,又是谁的眉目间漾开水一样的温柔。
「如意,说到做到,我会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
「朕不准!朕说了朕不准!」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
只是一个是走,一个是留。
高台之上,那人跌跌撞撞,碰倒了不少器皿,衣摆上也沾染上了酒渍。
可他那般爱干净的人,这次却一点也不在意。
他那样着急,那样行色匆匆,那样没有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样子。
固执地走到我的面前,又不近不远地住了脚,
「你想起来了对不对?娇娇,你都想起来了对不对?」
他在害怕。又在期盼。
而我只是朝着谢长珩的方向缩了缩,轻声道,
「未曾。」
只这一句。
只此一句。
姜如瑾颤抖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问我,
「我是谁?娇娇,我是谁?」
「陛下。」
我的回答很快,快到没有思考。
「只是陛下?」
他期冀的看着我,却在下一秒彻底碎裂。
「只是陛下。」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陛下?竟然只是陛下?你不记得了,不记得我是你的阿兄了,可为什么,为什么还记得他?」
姜如瑾充满恶意的眼眸一下子锁定了谢长珩,我连忙迎上前,将他护住身后,
「你不是阿兄。阿兄和你不一样。」
「阿兄很好,而你很坏。」
「长珩也很好,你不可以欺负长珩。」
「那若是朕执意要杀他呢?」
姜如瑾赤红了双眼,拔出了一旁护卫的剑,对准了长珩,欲刺之。
我直直地迎了上前,任凭利刃划破皮肉,穿过脆弱不堪的身子,
「我会护着他的。」
「我会咳咳……替他死。」
「毕竟……你向来待我那样……那样坏……是不是我死了……你才会满意?」
我满意地看着姜如瑾的发,在我声声质问里,一寸寸雪白。
失神的瞳孔越发空洞,我任凭自己像破败的风筝,无力地坠落。
好疼啊阿兄。
真的好疼好疼。
你怎么还不来接娇娇回家?
你再不来……再不来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娇娇了哦。
血色弥漫,我在一片寂静的大殿失去了声息。
09
再次醒来,已是在马车里。
伤口包扎得很好,血也已止住。
说来还得多亏当时姜如瑾握剑的手并不算稳,他刺偏了一寸,我才得以保下一命。
「要回去了吗?」
对上身边人喜不自胜的眼,我偏过头问。
头疼若隐若现地发作,让我有些无力。
他揽过我让我得以倚靠在他的怀,轻轻抚平我因疼痛而紧皱的眉。
「还是很疼吗?待我回去便派人为你寻访名医。如意,你莫怕。」
「长珩,为什么?」
我不问他是怎么带我离开,也不问他为什么依言而来。
只想知道,为什么,哪怕知道我痴傻了,也还会带我离开。
「你知道的。我答应过你的。」
「你还记得,我知道。」
他风轻云淡地说,却在我的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原来你发现了。」
你都发现了,那他呢?
那与我日日相伴,那把我锁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他呢?
他会发现吗?
他是真的发现不了,还是装作没发现?
惊惧,慌乱,一点点在心里放大,正当我不知所措时,
谢长珩握上我颤抖的手。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犹如誓言。
「你莫怕。我始终会站在你这一边。」
「有些事不想说也没关系。」
他轻轻地拥着我,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我会永远护着你的,如意。」
「只求你莫要再以身为饲,伤害自己。」
「好。」
「谢谢,你的药。」
我应下。
然后柔弱无骨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只是掩藏在怀抱后的脸上,毫无喜色。
谢他多年前的诺言今朝的兑现,
谢他给我的那枚假死药,
谢他将我带出深宫,助我逃离那人身边。
可是长珩,抱歉。
我连阿兄都无法再信,又怎敢去赌去信你给的承诺有多有效?
真心这种东西,是很难测的。
人的嘴巴都会说谎。
却偏偏又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听。
我再也不会去相信任何人了。
任何人。
包括阿兄,也包括长珩。
我垂下眼帘,戴上乖巧的假面,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像菟丝花攀上了心爱的家,享受着片刻温存。
他身上太暖,但……我也只允许自己流连片刻。
片刻就好。
片刻足以。
10
我们到了大周。
长珩是大周国百战百胜的大将军,也是大周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他总是很忙,他没有太多时间陪我,但他对我很好很好,是真的很好。
他为我找来了很多很多侍女,
为我准备华丽的首饰,柔软的绸缎,
为我准备全皇宫最丰盛的御膳,
为我昭告天下,为我遍寻名医。
他说,他会娶我,我会是他唯一的妻。
他说,「如意,我和他不一样。如意,你莫怕。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试了,但结果好像并不如意。
我去找他,和他说抱歉,向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脸上竟出现了惊慌,
「不用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对如意还不够好,如意不用抱歉。」
他钳制着我的肩,很用力,粗粝的手指划过了我的脖颈,最后却又牵起我的衣摆,
「如意,你别走,别离开我好不好?」
他望着我,真诚又热烈,一如少年的感情。
我叹息,任由他将我拥入怀里。
或许,他们不一样。
至少长珩从来不会伤害我,长珩从未伤害我。
可姜如瑾会。
已经变成陛下了的阿兄会。
我顶着钻心的头痛,任凭自己软软地陷入长珩的怀抱。
头痛不止是遗忘,有时还代表着记起。
其实失去的记忆已经渐渐找回。
可是阿兄不知道。
长珩一眼都看出来的东西,
他那般聪慧,竟一点也没看出。
也不知是我演得太真,还是他后怕的太怯。
他一边盼着我忆起,一边又望着我遗忘。
可惜,他暗中命人加重的剂量早已被我偷偷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