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官服的宁承忠与邹胜走出王家大院下院后门,就看见了低远处的水码头。夏肥冬瘦的长江此时节水势不旺,早春的江风带有寒气。他俩沿了石梯下行。江岸迤逦蜿蜒,沿线那“字水宵灯”、“海棠烟雨”、“龙门浩月”、“黄葛晚渡”四景隐约可见。觉得家住南岸也是其福,那不得已当上门女婿的遗憾亦有快慰。这里夏无酷暑,空气清新,山势起伏,古木拔翠,环境优雅,有山村之僻静,无城镇之喧嚣,又有温柔娴淑的夫人和四个爱子相伴,真乃天赐的修身养性之地。
他二人乘船过江,抵达朝天门大码头,早有邹胜安排的官轿等候。轿夫抬他进“古渝雄关”朝天门,过陕西街,入繁华的下半城,直奔太平门。宁承忠遥望见太平门时,就想到那瓮门上书的“拥卫蜀东”四字。这里是重庆府署和巴县县衙所在地,地位十分重要。清代以来,重庆城改划为二十九坊,以太平坊居首。路过西二街口时,他习惯地看移民兴办的招旗高悬的“麻乡约轿行总行”,三开间的大门内,黑漆红面大柜台前顾客众多。这轿行开有重庆至成都的客货运输,生意兴隆。
官轿在双重飞檐三道石阶的重庆府衙门前停下。宁承忠步下轿来,见手持兵器的卫士肃立两厢,洞开的大门显露出老宅大院的森严。邹胜快步登石阶去呈送拜见的名帖,宁承忠在石阶下候着。不一会儿,安邦知府迎出门来,引他进门。二人乃同桌念书的毛庚朋友,称兄道弟说笑。
宁承忠随比他年长两岁的安邦穿过回廊,走过堂屋、二堂、三堂,进入东书房。屋里光线昏暗。差人为他俩泡了茶水。安邦说:“吴棠总督和魁玉将军两位大人正在后堂议事,等哈儿就来,你先坐坐。”宁承忠坐到侧边的椅子上,端盖碗茶喝茶。屋里的生漆桌椅铮亮,挂有“固土安疆吾本分,抚剑时闻风雨声”的楹联:“安兄是忧国忧民啊。”安邦坐到他身边,叹曰:“年初,同治帝驾崩,两宫皇太后垂帘,内忧外患的事情多,我等得谨慎办差才是。”他点首:“倒是。”蹙眉问,“不知两位大人传我何事?”安邦锁眉:“宁老弟,你也太莽撞了,去跟洋人斗。两位大人是为你扣押洋人货物之事而来。”他答:“他洋人胆敢违犯我大清国法,就该受到严惩。”安邦唉唉发叹:“这次吴棠大人前来,脸色不好看。”
“洋人的事情麻烦,他的脸色自然不好看。不过我想,吴大人是会秉公办事的,你晓得的,他可是一位不畏奸权的清官廉吏。”
“我晓得,他上书朝廷,讲求吏治,尤当慎于序补之先。”
“可不是,三年前,吴大人弹劾李光召一事声震朝野。那奸商李光召与内廷权贵勾结,以重修圆明园之名,从东南亚等地低价收购大量木材,高价卖与内务府,从中谋取暴利,导致官银外流。此事牵涉官员众多,不少人都装聋作哑,唯有吴棠大人三次上书弹劾,请求朝廷严究。”
“有这事,可那只是针对我朝人员的……”
二人正说时,吴棠总督和成都魁玉将军走进来,二人赶紧起身打躬相迎。高龄的吴棠总督和成都魁玉将军颔首示意,坐到正位。吴棠目光犀利,开门见山:
“宁承忠,你捅马蜂窝了!”
宁承忠拱手答话:“回禀总督大人,卑职是捅马蜂窝了。可这马蜂窝得捅,非捅不可……”成竹在胸的他说了扣押走私洋货的来龙去脉。
吴棠听着,似点头似摇头:“你说的都是实情?”
宁承忠答:“绝无半点虚情。下官做了查实,扣押的那些所谓美国公泰行的货物,其实是渝商魁盛隆字号假冒的,与美国无关,当另案处理。”
魁玉将军问:“那么,那些英法货物呢?”
宁承忠拱手答话:“回禀将军大人,英商信和行与法商泰昌行,均是明目张胆违法,按大清律,理当扣押。我才去查看过,他们租用的船只和走私的货物全都完好无损。”
吴棠问:“一件都没有损坏?”
宁承忠答:“一件都没有损坏。”却是有个大包货物里的四件物品被盗,他当时就让邹胜将那大包货物复了原。心想,倘若被盗走的是毒品,洋人是不会声张的,也担心被盗走的确实是化妆品,就想,管他的,到时候再说。
吴棠面皮松动,他对办事认真的宁承忠是信任的,对魁玉将军耳语:“这么看,我们是可以拒绝英法美三国无理索赔要求的。”
魁玉将军点首。
吴棠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发叹。他是敢作敢为的,同治三年,因其剿捻有功,他受过朝廷嘉许,而对洋人的事情却总感无奈,皱眉说:“宁承忠,朝廷已经下旨,让我和魁玉将军亲办此事,严令尽快平息此次‘夔关事件’,尽快发还扣押的货物。”
宁承忠怒道:“是洋人在我大清的水域走私,理当受罚,为何要发还货物?为何要惧怕嚣张的洋人!”
吴棠劝道:“朝廷的旨意不可违,将货物发还他们算了……”
仆役来报,说是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求见。吴棠与魁玉将军相视摇头。吴棠说:“请。”
“喳!”
仆役拱手转身出门,不一会儿,领了威妥玛进来。吴棠赐坐,吩咐下人上茶。急不可耐的威妥玛强压怒气礼貌寒暄,终还是说到正题,要求立即发还扣押的所有货物。宁承忠慷慨陈词,拒还货物。吴棠左右为难,与魁玉将军商议,还是得按朝廷的旨意办,答应发还所扣货物。威妥玛得寸进尺,要求赔偿。宁承忠据理驳斥。魁玉将军生气,盯威妥玛,说:“是你们洋行违了规,现在同意发还你们完好的货物,何谈赔偿?”威妥玛说:“你们扣押我方货物半年有余,我们的损失巨大,必须赔偿!”宁承忠怒火填膺,陡然起身,安邦担心他祸从口出,拽他衣襟,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威妥玛跟前,欲冒火又克制,夫人是暗示他要以柔制刚:
“威妥玛先生,违法者向执法者索赔有道理吗?事情明摆着的,是你们违法在先我们执法在后,执法者惩处违法者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这话捅着了威妥玛的痛处,他搓揉胡须,一时语塞。吴棠对威妥玛的无理要求也心生怒怨,脸涨血红,欲发着又忍住:“威妥玛公使,倘若你执意无理要求赔偿的话,此事还是让夔关监督宁承忠与你交涉办理吧。”威妥玛一怔,他畏惧宁承忠这个狼脸模样的家伙,怕强硬的他会继续扣押那批急需卖出的货物,怕他会查出船上载的违禁物品。心想,用中国人的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收回这批货物再说:“好吧,索赔之事可缓,请吴棠大人、魁玉将军明确答复,我们那些货物何时发还?”吴棠矜持说:“这事儿呢,我们自会安排。”对仆役,“送客。”
事后,安邦请宁承忠吃饭,席间,二人一番长谈。安邦问他何时发还那些货物。他说:“不急。”安邦说:“你不怕吴棠大人怪罪。”他说:“不怕。吴大人会支持我的。安兄,我给你说,吴大人乃少有的勤政为民、实心任事的好官好人,他是明事理的,是不怕祸事的。”他清楚,任过漕运总督的封疆大吏吴棠与直隶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曾国藩、陕甘总督左宗棠齐名,咸丰年间便声振江淮,被其金石至交李鸿章誉为“天子知名淮海吏”,那个翰林院编修钱振伦称其为“以民慈父,为国重臣。江淮草木知名,天下治平第一人 ”。安邦喝酒,笑道:“难怪你胆儿大,你有靠山加靠山呢。”
“此话怎讲?”宁承忠也喝酒。
安邦吃菜,笑言:“道光年间,湖南道员刘某谢世,其子扶棺回籍。丧船抵达清河县界时,派人上岸向刘父故交清河县令吴棠报信。吴棠即派仆役捎了白银前去。仆役到河边寻见一丧船,问明是某道员之灵,便呈上他送的三百两白银为祭礼。船上的姐妹二人接过银钱,千恩万谢。”
“那道员的儿子没有出面?”
“你且听下文。此丧船非彼丧船,此丧船的灵主是安徽皖南道惠征,是他的两个女儿扶柩还乡,船也停靠此码头,因川资不够正处困顿。吴棠听了仆役的回报,觉得不对,便派人再去打听,原来码头上停有两艘丧船,仆役送错了。”
“这样啊。”
“吴棠想,送出去的祭礼不好讨要回来,将错就错送了个顺水人情,又封了三百两银子亲自送到刘某的丧船上祭拜,之后,又到那一艘丧船上祭拜惠征。两个少女见素昧平生的吴县令如此仗义,感激涕零。姐姐对妹妹说,千万要记住咱们的恩人,他日若能富贵,定要报答这个贤良的人。将吴棠的名帖珍藏到妆盒里。”
“我说过的,吴大人是好官是好人。”
“你晓得此事后来如何不?”
“不晓得。”
“后来嘛,嘿嘿,那姐姐被选入宫中,成了咸丰皇帝的贵妃。”
“啊,你说的是她,是慈禧太后!”
“正是。咸丰帝驾崩后,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于是乎,吴大人官运亨通,几年内数次提拔,出任两广总督、闽浙总督、四川总督。当然,这是传言,呵呵。”
“要真是这样倒好,吴大人就更能雄起啰。其实呢,就我所看,吴大人的官运亨通,主要还是他勤政化民、政声卓著,才天子知其名,步入升迁坦途。”
两人这么说时,宁承忠想,这洋货之事,朝廷已经发话,吴棠大人是不得不过问的。可是,依吴大人的秉性,他不会就这么屈就于洋人,自己更不会屈就于洋人。这些年来,他对洋人的步步进逼、朝廷的步步退让,早就愤懑不已,无奈身处巴蜀一隅的他位低权轻,有劲使不上。哼,这次嘛,他洋人的洋货落到了我的手里,就由不得他们了。老子就是要硬顶下去,让洋人尝尝厉害,明白中国人是不好惹不可欺的。
辞别安邦的第二天,宁承忠又赶去万县码头,去守候那些被他扣押的船只、货物。巴人后裔的他性情耿直火烈,是不怕祸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