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晓诗有几天休假,韩江林陪着她把深圳逛了个遍。兰晓诗对韩江林遭受这次挫折而准备淡出江湖的想法有些不满,准备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谈一谈。
这天傍晚,他们带着小韩丹在游乐场逛了一圈,然后来到海滩上漫步。迎着夕阳的方向兰晓诗推着小韩丹,韩江林在侧面跟着。夕阳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后面。兰晓诗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身影和被影子覆盖的脚印,若有所思,问,江林,你心事重重,是不是有些什么想法?
我,想法?韩江林摇了摇头,没什么想法,江湖险恶,我倒是羡慕唐代的官场,既可以荣登高位,又可以隐身江湖,像诗人王维,想当官则禄位显赫,想隐退则出家当和尚,人精神处于一种自由状态,能够让人把创造力发挥到一个极致,哪像我们现在这种体制,无端地设置了一座独木桥,于是千军万马都往独木桥上挤,为得了这个机会,你争我夺,或杀明枪,或投暗箭,杀得人仰马翻?
兰晓诗说,白云有一句粗俗的话,屙屎不来怪茅坑,自己的失败不能归结为体制,因为体制是面向任何人的,我们不能质疑体制,更多应当反省自己。
不能质疑体制与不能质疑皇帝的意义是一样的,维护体制的权威实质上也等于在维护一种专制的权威。
兰晓诗微微一笑,我们谈论的方向是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韩江林赶紧说,我知道你是想针对我而言,我说的是大方向。
兰晓诗为了找机会说服韩江林,只得耐心地倾听他表述完自己的想法。
韩江林说,我们的体制设计过多地把权力上收,把权力集中在金字塔的顶端,当所有人都往金字塔顶爬时,中途摔死无数的人肯定是正常的,即使坐在金字塔顶,仍然会有无数的人试图把塔顶的那个人推下来,如果我们体制的设计是网络化、平面化,或者即使不平面化,也不把金字塔设计得这么陡峭,权力和资源不是过度地集中于金字塔的顶部,往上拥挤的程度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大,竞争肯定没有这么激烈。
兰晓诗赞许地点头道,你的想法很有道理,西方三权分立的体制,目的也是把社会公共资源和管理权力向基层倾斜,向公共社团或大企业倾斜,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机关单位的内耗,也可以说,它把这种内耗转化成为了选举竞争中的外耗,从而避免了在行政体系内部的竞争,使得行政体系内部成为一个相对稳定的执行系统,但我不想和你讨论体制问题,在人类生生不息的繁衍进程中,总会找到最为合理的方式。
那你想和我讨论什么?
我想和你海边论道,我们今后的道路怎么走,对体制等社会问题,把它交给社会精英,解决社会问题同时兼解决自身的问题,这就是你和我这样的实践者该解决之道。
我现在的道是奉行自然之道,顺其自然。
所谓顺其自然,就是逃避,如果人类社会都顺其自然,那就没有了物质、文化等积累,人类仍然住在石洞里,结网而渔,采果而实,哪里还有什么高楼火车,哪里还来什么手机网络信息?
兰晓诗再次回头看看,韩江林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看。
兰晓诗问,看见了什么?
没什么,沙滩和脚印。
还有影子。兰晓诗说,我们朝后看,只有脚印和影子,脚印是我们留给后人的,影子终归是要消失的,如果我们朝前看,就会看到希望。
韩江林一怔。这一段时间以来,他心底里弥漫着一缕失败主义的情绪,这种情绪亦如沼泽中的雾,让陷于沼泽中的他一时辩识不清人生的方向。所谓顺其自然其实也没有什么自然可顺,不过是暂时无所事事、无所作为的一种借口罢了。中国五千年文明史给后人留下了太多的文化,也留下了太多的人生借口,使后人们即使无所作为,同样可以安心地躺在借口上呼呼大睡。他当然了解兰晓诗,这几天来,他已经从她审视的目光中,感觉到了某种压力。从一开始,兰晓诗的社会身份就属于行动主义者,必须行动才能获得生存的依靠,也才能有所作为;官员只要到了一定的级别,即使无所作为照样可以躺在具有一定生存保障的级别上睡大觉。
从内心里来说,韩江林何尝不想在社会上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但是,从县长的位置上走下来后,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小韩丹遥望着海,望着海际天边翻卷的云,咿咿哇哇地叫着。她感觉得到韩江林胸中压抑着一股郁闷之气,这股气曾经使他一鼓而作,当上了县委组织部长,现在是到了该消气的时候了。当兰晓诗顺着小韩丹的目光望着卷云和大海时,眼睛突地亮了起来。
云海边天,好漂亮的风景。兰晓诗惊叹道。
是的,韩江林说,原来在南原,出门就看山,让人心气陡然、心胸也不宽广,站在海边或者辽阔的草原上,一望无际的气势令人心胸豁然开朗。
晓诗点点头,不仅是心胸和眼界问题,我想云和海还是一对矛盾体,即暂时与长远,气与度的问题,对,就是气与度的问题,气是一时的,度是长远的;气是原则的,充满了昂扬的激情,而度是柔性的,亦如这海一般沉静与宽广。
韩江林说,晓诗,你变成了哲学家吧。
兰晓诗说,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生哲学,这似乎符合我们当前的情况,不管你在努力实现升官路线图讲究人生技巧时,还是当组织部长时讲究行为准则,坚持原则,还是后来你试图建设一种规范的管理体制等种种努力,都可归结为一种气,这种气是激越的、向上的,同时又是尖锐的,只方不圆的东西。
韩江林睁大眼睛看着兰晓诗,似乎怕惊动了晓诗的思路,晓诗,你的这番论道让我想起了我们在南江相遇的那一晚,你的一番话改变了我的命运。
晓诗微微一笑,没有接他的话,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
度是什么?度就是海,大海就代表了一种度,这种度永远坚持一个标准,那就是容纳,不管风急浪涌,不管月白风清;不管黄河亚马逊河,不管残汤剩水;不管流船潜艇,不管畅游还是裸泳,大海永远的法则就是容纳,海纳百川之后,不张扬不炫耀。
韩江林感悟到了什么,用眼睛鼓舞兰晓诗继续说下去。
什么叫度,宰相肚里能行船,这叫度,这就是海。
延伸到社会生活,你的意思不就变成了一种无原则地容纳吗?
兰晓诗看了看韩江林,又看了看小韩丹,怪怪地笑道,韩江林,如果一切按原则,这个是不是该叫小孽种,是不是该丢进大海?
韩江林心一急,脸红通通地望着兰晓诗。
兰晓诗假装没看见,头侧转海的一面,兀自说,还记得白云中学的那位潘老师吗?随时在学校巡行,所有的学生犯了错他都批评,他等于为原来的白云中学树立了一个道德标杆,但现实又是残酷的,他这座真正的道德标杆,影响了许多学生行事为人的老师,却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管理者,因为他的观点太鲜明,原则性太强,无法成为一个兼容并包的管理者,这让我想起实行兼容并包的蔡元培,学术上永远无法与胡适、鲁迅等相抗衡,但是,因为他容纳了如胡适、李大钊等个性鲜明的学者教授,它才成为真正的管理者,因为追求个性价值的学术研究、教授张扬而独特的个性是管理的天敌和对头,如果让李大钊当北大校长,北大会变成一座军营、社会运动场,而不是一座具有深厚人文底蕴的大学,
你的意思是北大现在由马克思主义者管理,就不是大学了?
兰晓诗笑道,你想抠字眼?那你想一想,六十年代北大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实行军管时,又何尝是一所学校?
反思历史,那些皇帝何尝不知道手下有人贪污?刘邦、李世民等有成就的皇帝,就是兼容了不同个性的人,甚至容留了贪婪的人才成就了皇帝,肚子里能行船的宰相们,肯定也清楚大臣们谁清谁廉,他们让清正的照样清正,廉洁的同样廉洁,而贪婪的照旧无耻的贪婪吗?从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到大事不糊涂的吕端,他们又何尝不知道朝廷大臣贪婪呢?他们假装糊涂,是因为某些小臣或者大臣的贪婪,在没有危及皇权统治时,不值得动用国家权力去治理以免弄得满城风雨,更省得你杀来我杀去,今天你清算我明天我清算你,满城尽带黄金甲,大家相安无事得过且过,让一切矛盾、一切贪婪在时间的流逝中抚平或者消失,历史上的酷吏或者廉吏、或者被喻为青天者,有几个能够当了宰相?即使当上了宰相,又岂能安坐?包公、海瑞等这些大臣,为一般臣子值得颂扬,一旦让他们当宰相,社会按他们的规则行事,天下岂不乱了套?他们的规则风行天下,皇帝岂不成了摆设?
韩江林笑了起来,晓诗,你不从政,真是屈才。
我是垂帘听政。晓诗嘿嘿一笑,我看到一则退位官员的人生总结,给所有的人空间,好的或者坏的,把好事归自己,把坏事让给别人,有人干了坏事,才会转移单位、转移群众的注意力,才能把对上级或者领导的矛盾转移到坏人身上,让坏人背上领导的领导无方、无所作为等种种黑锅。
妙啊,妙啊。韩江林由衷地赞叹道。只是你所说的,不重新回到了原来讲究技巧的时候了吗?
此技巧非彼技巧,彼技巧重钻营,此技巧已经是作为管理者的身份,必须讲究对社会各种现象、各种人的容纳、包容,讲究中庸和谐的社会达道。
只是,韩江林神情黯淡下来,这些对我有什么用处呢?
兰晓诗宽容地笑笑,没用吗?你不是崇拜王维吗?你不是还挂着深圳办主任的头衔吗?你权当这是暂时的休生养息,或者更可利用这一平台,多方接触不同类型的官员,建立一个更大的人生平台,扩大自身的影响力,以后仍然有机会向更高一层发展。
是吗?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就是潘建平姨爹所说的,那一只带毛病的画眉鸟呢。
兰晓诗把身体碰了碰韩江林,笑着说,你身上有许多坏毛病,但从来不是那种带污点的画眉。
我感觉心灵好像迷失了原始森林里,压抑、郁闷,不知道出路在哪,晓诗,你的话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只是我仍然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兰晓诗伸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给了他一点鼓励,咱们别着急,生命在于运动,机会在于寻找,必须要出去寻找,因为机会不是收水电费,不会主动找上门。
兰晓诗笑问,你每天早晨到街头走一走,将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沿海的失地农民,每天早晨骑着一个自行车到街头、工地上到处转悠,哪里有活路做就寻到哪里,内地来的农民工,往往集中在一个相对固定的街头,等候用工单位或者老板来叫他们,前者为主动出击寻找机会,后者则被动地守株待兔,两种都符合经济学原则,前者四处寻找活动,因为他熟悉本地,很快就能够找到用工的单位,后者缺乏这种资本,所以守株待兔是最经济的原则,你想一想,你现在属于什么?
兰晓诗的比喻让韩江林开心一笑,我至少还不是一无所有的农民工嘛。
对喽,那你就得根据自己的情况,采取出击而不是守候的办法。
韩江林见四下无人,主动拥抱了一下兰晓诗,谢谢你,晓诗,你就像我生命中的星星,总是挂在前方引导着我人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