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巨响,俊彦就仿佛心房被某种利器狠狠地戳了一记,霎时弯下腰来,痛得无法呼吸。
1时50分,头上戴了顶鸭舌帽将帽檐压得极低的他从公寓里溜了出来,街面上阒无人息,他徒步行走百余公尺后叫住了一辆赶往“乐高”拉客的黄包车。经过“乐高”门口时,接近2时散场时间,不断有三两人群从里面涌出来,小轿车的喇叭声和黄包车揽客的吆喝声响成一片。
俊彦探头看了一眼,“紫丁香”的“包车”和车夫尚在。所谓包车,是紫丁香保卫小组成员担任车夫的专属黄包车。
在前往接头地的一个街口拐角,静卧着一辆福特牌小轿车,出于职业素养的习惯,俊彦扫了眼它的车牌,车牌号貌似在哪儿见过。他迅疾搜索记忆库,尾号13,颇为不吉利,很少有人用它作为车牌号,而冢本冈的专用车辆正是福特车,而车牌尾号也是这两个数字。他曾婉转地问过优子,她说,冢本的生日是13号,他不信鬼神,反而特别钟情这两个数字。
这样的一辆车凌晨出现在这样一个节点之地,偶然或巧合?或是自己神经质?然而接下去的路程沿途多个街角路口,均分别游荡着数个可疑身影,这令俊彦最终确定,山崎龟出现在“乐高”绝非偶然以及刚才路口所见到的13牌号的车也非巧合——“紫丁香”暴露了!
这种情形下,他本该采取断然措施,中止与“紫丁香”任何形式的接触。可是,他尚有些犹豫,乃因他此次将要传递的情报重大且紧急:本月初,派遣军针对新四军苏北根据地的秋季大扫荡铩羽而归。前两天,情报部情二课潜伏于苏北新四军内的情报员传来情报,新四军总部将于今日下午14时在其总部所在地泗阳村召开一个祝捷大会。昨日上午,派遣军军事会议发布作战命令,将派出一个特战大队于凌晨时分乘坐运输机飞往毗邻苏北根据地的焦县,那里有座日军临时军用机场,尔后三个特战中队乘车前往苏北新四军根据地前沿地区康县,继而分别在内应的带领下化为三路轻装徒步急行军至距泗阳村两公里的金河村集结,静待卧底情报员的进一步详实情报而发起一场完灭新四军总部高层的闪击战。
这个设想相当完美丰满,俊彦看了眼时间,此时特战大队应该已经在空中了。情报必须送出去,而目前唯一的途径只能经由“紫丁香”通过电台发送!
前面就是预定情报交接地,俊彦遣走了黄包车,进入路边的小树林,再一次看手表:2时13分,早到了两分钟。准确界定此时俊彦的心理,是抱着一丝残存的侥幸忐忑等待。2时15分,来路上毫无动静,俊彦的一颗心渐渐下沉。2时18分,三分钟过去了,他至多只能在这里等五分钟,而恰在这时,夜空中传来他预期中不愿听到的枪声,继而一声手雷爆响,一颗心瞬间剧烈痉挛。
特高课抓人,向不使用这类杀伤性极强的武器装备,且从响声判断,这是一颗美式制式手雷,且是国共双方地下组织常备武器,多用于阻敌逃脱追杀,最后时刻或与敌同归于尽,或自戕。
手雷只响了一声。俊彦心里十分清楚,“紫丁香”果决地放弃了接头,将特高课引往了与接头地点反方向的江边,这样的情形下,冢本所能采取的举措只能是将其逮捕,避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尴尬结局。这一声爆响的最大可能或是“紫丁香”极其保卫小组不愿束手就擒而舍身取义。
俊彦遥望一眼星光灿烂的夜空,仿佛“紫丁香”那清澈晶亮的眼睛在闪烁。
将近两年的时间,“紫丁香”已然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甚或生命中的另一半,虽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芳龄几何,但她的美丽,她的优雅,她的聪明,她的机智,她的身姿舞技,她的风情万种及至偶尔的小俏皮,对他已经构成了一种魅惑般的存在,一种固态的生活模式。
有一次,他用一种略带玩笑的口吻问她:“如果战争结束,我若想娶你为妻,你愿意嫁吗?”
“紫丁香”略带忧伤的眸子深深望进他的眼底:“如果那天你我都还活着,我们再来讨论这个话题。”
他略惊:“为何是讨论而不是回答?”
她秀眉轻挑:“你很介意?”
他眉尖轻蹙:“当然。”
她莞尔一笑:“我说了你可别小伤心。”
他轻摇头,你说。
她微微一叹,别忘了你是倭人,我是中国人的事实。
他急欲辩白,喉间骨一个骨碌,强忍下。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曾记得,那日与曾克凡话别,他的最后一句话:她会为你而死,也或者因你而死。
言犹在耳,一语成谶,这样的一个残酷事实竟然席卷而至,痛哉!在特高课严密的布控和强大的战斗力下,“紫丁香”极其保卫小组逃离生天的几率基本为零。来不及悲伤的俊彦,必须于第一时间脱离当下险境。凭借对南京城大街小巷的了然于胸,他穿街走巷,而与此同时,整座南京城四面八方又响起了七零八落的枪声,一场针对军统地下网络的围捕绞杀拉开序幕。
这也终于让俊彦明白,“紫丁香”的暴露源自军统内部出现了**,且级别极高,因为能掌握如“紫丁香”这般高等级机密的人数非常有限。问题出自哪个环节,他无暇细想,为了捕获“紫丁香”的联络人,特高课严密封锁了消息,这也导致了俊彦的判断出现偏差,以致置“紫丁香”陷入危局;同时,他手握的重要情报找不到出口,苏北新四军总部或将遭受一场空前的毁灭性劫难。
就如同“紫丁香”只有他这一个上线,他亦只有“紫丁香”这一个下线,也即唯一的联络人。这种关系建立之初,是为了确保他的绝对安全性,现在在失去“紫丁香”这个下线后,反而成为一个短板,导致俊彦的情报竟然沦至送不出去的境地。或许俊彦可以采取一个变通之法,将情报转递给某个处于特高课或自己所在部门情一课监控状态下的军统联络站,但随着特高课所采取的大规模铲除行动,他辗转去过这样的两个地方,均已被特高课起获。
像个幽灵般游荡在南京街头的俊彦仿佛陷入了某个绝境,在心中撕裂着失去“紫丁香”伤痛的同时,他如同一只困兽般,对即将到来的日军特战大队突袭苏北新四军总部的行动束手无策,这不仅仅是他个人情报生涯彻彻底底的失败,更令他痛彻心扉的是,自己将手足无措眼睁睁忍看这样一支抗日武装力量遭受痛创的残酷事实!
不,他做不到,他宁愿付出自己的生命也要设法逆转这样一个局面,他要打破曾克凡给他定下的铁律:不许与**地下组织产生任何形式的横向关系。否则,自己将痛悔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