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告别赵大姐,我们又随机走访了村里几户人家,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牛莉人特别好,而且几乎每家每户都能说出来一些侧面信息。
比如牛莉送菜、帮着给房顶捡瓦、给人家家里的小孙子买糖吃之类的。
相反,村里的人对王建强的印象都很差,有几家的男人还正面和王建强起过冲突。
包括王建强的屠宰场同事,都对他嗤之以鼻,说他不注重卫生,随地吐粘痰,而且经常抽着烟就开始杀猪了,之前还出现过烟灰落进一缸猪血里的情况,罚款了五十。
我逐一留了联系方式,村里人对“为牛莉减刑”都很积极。
这也让我和小秋看到了一丝希望。
回程的时候,我还问了王坚,为什么要问赵大姐关于鞋的问题。
王坚苦笑了一下:“我其实不愿意相信,是这么这么简单的理由,居然就可以让我爸对我妈下那么重的手。”
我突然有些感触。
对我们来说,这是毫无关系的死者。但对王坚来说,王建强纵然作恶,却真真实实地是他的父亲,是一个鲜活又深刻的烙印。
过了会儿,王坚又问我:“林律师,我看你叫那么多村里人预备作证,是不是我爹再坏一点,对我妈更有利啊?”
我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耐心解答了:“我们需要证明你母亲受害情节严重,无杀人或蓄意报复动机。村里人的证词能够证明,你母亲长期受迫害,当天无其他异常。关于你母亲的善良和你父亲的暴力,只是作为一个侧面佐证,法官在量刑时会酌情考虑到。因为法律上没有所谓的'坏人该死’。”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我们现在需要的资料越多越好。”
这一句王坚一定懂了。
他像是做了非常重大的决定,深吸了一口气:“林律师,我爸他拿我妈的钱,不只是赌博。他还……找小姐。”
他的声音缓慢又犹豫:“我撞见过三次,还当街和他打过架。”
12
我立马将王坚透露的事情同步给了老马。
老马很生气,质问他为什么笔录时不说。
王坚吓得哆嗦:“我,我…这毕竟也是我爹,我想着人都死了,说出来再坏他名声。”
老马被他搞得无语至极:“少一点信息,你妈都有可能出不来,你知道不!”
王坚哆嗦得更厉害了。
而一旁的冯小丹也同样是一脸震惊的模样。
估计这事儿是爷俩的“秘密”,他谁也没说过。
老马立刻盘问了店址,通知民警同志将那个片区“扫”了一遍,抓了二三十个人。
一通问询和走访下来,确实有镇上的街坊对王建强这张脸有印象,但具体因为啥事儿,却都说不太上来。
这些底层性工作者,接待的也都是类似的乡野村夫,这些男客,风格、模样都大差不差,所以印象也模模糊糊。
但如果牛莉知情,对她很不利,因为“老公拿着她的钱去嫖了”,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心里都会怨恨。
所以我们又马不停蹄去找了牛莉。
万幸的是——
牛莉不知道这件事。
她听完之后,情绪特别激动,宛如被雷劈了一样。
即使丈夫已死,迟来的“背叛”还是掏空了这个女人所剩无几的爱意。
13
回去的当晚,我做了一个很久都没再做过的梦。
梦里我回到了小时候住的家里。
碎玻璃瓶、砸烂的相框散落一地,还有满屋的酒气与肮脏的秽物。
星星点点的血痕在泛黄的墙壁上特别刺眼。
我的母亲像一只脆弱的白猫,被醉酒的父亲拖行在碎玻璃上,无助地抓着身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椅子被拉倒了,沙发被抠出了四个手指头大小的窟窿,黄色的海绵无力地翻吐着……
父亲把她拖进了卧室。
我抱着毛绒兔子坐在原地嚎啕大哭,和屋内妈妈的求饶声混在一起,成为当时最孤独的哨声。
我猛地惊醒,脸上全是汗和眼泪。
赵千森也跟着坐了起来,抱住我:“做噩梦了?”
我哭着攥紧被角:“我梦到了妈妈。”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都是我能听出的心疼:“别怕了,他已经被你亲手送进了监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赵千森拧亮台灯,又去给我倒了杯温水:“真难受的话,以后咱们就不接这类型的法律援助了吧,交给其他同事去做,好吗?”
我抱着双膝,盯着空荡荡的墙角,固执地摇了摇头。
需要被惩罚的,不止我爸。
需要被拯救的,也不止我妈。
还有我,和无数个王坚。
11
撰写材料期间,我们还往检察院跑了不少次,她们一听说是牛莉的案子,都很热心地帮了忙。
开庭那天,临水村接近一半的热心村民都到场旁听了。
牛莉戴着手铐一出来,看到这么多熟人,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小葡萄在旁听席的第一排,哭着对着牛莉伸出小手:“奶奶!要奶奶,抱…!”
冯小丹连忙捂着她的嘴,紧张地看着我们,生怕出一点点意外。
我在大家的屏息注视下,开始展示我们的上诉材料,进行陈述……
“……综上,牛莉在生命权遭受严重侵害的时候,迫不得已选择了反抗,我们主张被告在本次案件中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
“各位审判长、审判员,我的当事人自小进入夫家,本就已经是丧失了自由权这项人格权利,几十年来也坚持善良、淳朴的行为,对丈夫的恶行一忍再忍,她的善良换来的是生命上的威胁,于司法、于道义,都是不公。”
“辩护人恳请,二审法院能结合我当事人的具体情况,依法改判牛莉无罪,让正当防卫制度成为此类案件中,平衡法与情的砝码,推动家暴案件的审理制度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等待审判的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直到法官终于开始宣读审判结果。
“被告辩护律师提交证据材料,本院予以确认。现作出如下宣判……”
我的心跳如擂鼓。
“被告人反抗行为属正当防卫,不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撤销一审判决,二审判决无罪……”
小秋第一时间跳起来,激动地抱住了我,开心地叫道:“林姐!我们成功了!”
我也满含热泪,站起身向众人鞠躬,对面的公诉人小姐姐,审判庭上的女法官,皆对我致以友好且包容的一笑。
那个笑里的默契与力量,只有女性才能切身感受。
所有到场的人,都在为牛莉高兴。牛莉和她的儿子遥遥相望,两个人泣不成声。
至此,牛莉这起反杀案件,沉冤昭雪,尘埃落定。
牛莉出看守所那天,我们也去了。他没有和儿子拥抱,反而先来和我们拥抱了。
“谢谢,林律师,姜律师,真的谢谢你们!”
她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粉色的新肉在阳光下自由呼吸。
我们和她留下了一张合影,告别的时候我对王坚说:“以后好好照顾你妈,苦了大半辈子了。”
王坚搀扶着他妈,使劲点头:“我一定会的!”
12
和牛莉他们告别后,我和小秋在附近的餐馆又遇到了何辰。同样也是一个反杀案的法律援助。
他居然也是今天开庭审理。
“何律师,你这个表情……”我看着他,“看来结果不太妙啊。”
何辰撇撇嘴:“是啊,居然判了两年半。你们呢?”
小秋说:“认定正当防卫了。”
何辰露出了我们遇见他之后的第一个笑容:“恭喜啊!怎么打的,给我传授点经验?”
我担忧道:“你怎么打算的?继续上诉吗,还是…?”
还是就这样放弃?
何辰毫不犹豫,声音洪亮:“当然要上诉,她们都还没有放弃,我也不会放弃。能争取减刑就减刑吧!”
他眼底的火苗又窜了起来,顶着穿堂而过的北风,火急火燎地回去继续搞上诉材料了。
翻过年就是开春。
不会有人相信春天会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