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把我抱起来放在自行车大梁上,我的后脑勺不时蹭到妈妈的脸,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跟妈靠得那么近,近得能闻见雪花膏的香味儿。
路上妈还停下车子,买了一包桃酥、一包槽子糕挂在车把上,那点心的油渍透出牛皮纸,香甜扑鼻。我满脑子都是跟姐姐弟弟围在一起吃点心的场景,第一口,一定先给妈吃。
妈一路跟我有说有笑,前所未有的温柔,妈问我:“想不想上学?”我说:“想!”妈说:“你要好好念书,长大了才能有出息,过上好日子。”
“嗯,我好好念书,等有出息了,让妈和姥姥都过好日子。”我满心甜蜜与感激。
妈笑着,却一路朝着城外骑去。直到拐上一条田间小路,我这才慌了神:“妈,咱们去哪?”
妈语调欢快的像唱歌儿:“带你去姨姥姥家,那里有个学校可好啦。”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上来:“妈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回福安里。我想姥姥。”
“别胡说!不上学怎么行?不上学将来长大了能有什么出息?”妈厉声呵斥。
我拼命抓着车把想让妈拐回去:“我不要有出息,我要找姥姥,我不去领姨家。”
车子摇摇晃晃,妈吓得失声大叫:“哎,你别碰车把,我掌不住了……”
“扑通”一声,车子径自倒进路边的玉米地里,砸坏了好几根青苗。妈身上的布拉吉沾了一身灰,自行车铃铛也摔坏了,链子也掉了,妈当时就黑了脸:“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野呢?”
“我要回福安里,我不去乡下。”我擦着脸上的黄土,却抹下来一把黄泥。
妈说:“你怎么就不能体谅我的苦心呢?姥姥七十岁了,哪有力气接送你上学?我不给你找个上学的地方,你长大了还不恨死我啊?”
“你让我上学,为什么不带我回家?”我的眼泪在脸上流成两条黄河,泥沙滚滚。
妈气恼地拍打着裙子:“接你回家?你以为我是铁人啊?你爸一年有半年在外面跑,我一个人照顾俩孩子都快累死了,我怎么接你回去?”
“那你为什么要生仨?”我歇斯底里地朝着妈喊起来。
我从来不问为什么姐姐弟弟都跟爸妈住在家属楼而我不能,倒是姥姥常说是她太喜欢我所以才把我带在身边。大家都以为当时我太小根本不记事,没人知道其实我什么都记得。
我记得妈被一群人从产房抬出来,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妈身边还有一个小包裹,一个小毛头的脑袋露在外边,也是湿漉漉的,病房里蒸腾着潮乎乎的热气,人们围着小毛头欢声笑语,但我还是听见妈虚弱的声音:“求大伙儿给老二找个好人家吧。”
老二,就是我。妈生了儿子,我就是多余的了。所以后来姥姥带我回福安里的时候,我一声也没哭。我很知足,要不是姥姥要我,我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而且临走前,爸妈也说,等我长大了,能照顾自己了,就把我接回来。
我本来想,回家了,一定要让妈看看我把自己照顾得有多好,不会给妈添一点麻烦,可现在我终于明白,就算我能反过来伺候妈,那个家,我也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