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此后,为了让驰璟配合吃药、做康复训练。
我便允诺他,只要他表现好时,会送他一副从前枝枝的画像。
那些画像,都是他曾一笔一画细细描摹出来我的模样。
如今也只是物归原主。
他二十岁那年生辰,我送了他最爱的桃花辞。
是他出征前,为我刻画的最后一副。
当时的我们,心里只装着彼此,我笑颜如花看着他,他便在桃花下,情不自禁轻轻弯身吻了我的额头。
男女有防,纵然我俩相识十几载,互相倾心已久,但从未做过出格之事。
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一个浅浅的怀抱。
于是乎这个吻,成为我俩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得到这幅画像之后,驰璟虽然没说什么,可我明显感觉到,他对“生”有了希望。
每天不训练到满头大汗,摔得鼻青脸肿,他不肯停下。
直到,那天清晨,我醒来看不见驰璟的踪迹。
我慌了。
疯了一般匆忙寻找他的背影。
最终,我在院子里见到他杵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往前缓慢地向前走。
我心中的石头落下,从没有觉得生命可以如此轻松快意。
驰璟,你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我觉得脸颊凉凉的,一摸,原来是泪水。
我才发觉自己哭了。
这么多年,我习惯伪装坚强,把心包裹起来,就不会受到伤害。
我其实是甚少在驰璟面前落泪的。
可这一次,竟然是真的忍不住。
我轻微的啜泣声还是吸引了驰璟的注意。
他回首,冲我骄傲地扬唇,不带轻蔑和讽刺,而是发自心底的一抹笑。
这一笑,恍若时隔多年。
晨曦的朦胧光晕中,我好像看见了十六岁的驰璟,坐在高头大马上,戏耍着红缨枪,束着高马尾,动作行云流水,英姿飒爽,引来无数惊叹。
他当时脸上也是挂着这般骄傲的笑容。
可这份笑,在他生病之后,就消失了。
还好,我终于把他的少年意气,找了回来。
可我还没得及走到他的身边,便觉得脚下不稳,浑身像是被数条鞭子抽打一般疼痛,骨缝都在隐隐作响。
我只觉得眼皮好重好重,身体失去力量,便要昏倒。
我重重摔在地上,阖眼之前,我看见驰璟脸上灿烂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慌乱无措。
好高兴。原来,驰璟还是会有一点在乎我的。
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我和太医两个人。
我艰难地支起身,虚弱地笑着问好:“大夫,我现在情况怎么样?”
太医神色有些难看。
我猜到了情况应该不是很好。最近半年我经常觉得身子酸痛,不过是今天实在是撑不住了,才发作出来。
“没事,你旦说无妨,我做好准备的。”
我柔柔地笑了,太医这才放下戒心。
“宋姑娘,你这是寒症。是从前受凉落下的病根,一直拖着,现在已是药石无医。”
我点点头,没有哭也没有恼,更没有央求太医救我。
只求他:“这件事,不要和任何人说,可以吗?”
太医答应了下来,给我调理好药便退了出去。
寒症,以我现在的状况,最多不过撑一年。
刚开始会觉得四肢冰冷抽痛,再到后来四肢渐渐僵硬,不得动弹,最后殒命。
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我还是有遗憾。要是我死了,我和驰璟的所有羁绊都会断开。
他嫌恶我,最后忘了我,再也记不起我。
我拧着手中的帕子,越发觉得心如刀割。
我的娘去世得早,父亲有九个孩子。我是人群中最不打眼那个,即便是我死了,父亲也不会在意,只会觉得我有辱门风。
从小,都是驰璟时时刻刻看着我,偏袒我,保护我,将我捧在手心里举起。
若是我死了,他的脾气这么暴躁,谁还敢来照顾他。
他的伤病要是复发,半夜疼痛,没人给他上药怎么办。
他怕苦,吃药之后必定是要吃点甜的。要是下人搞忘了怎么办。
这么多年来,牵挂驰璟,已经成为我无法磨灭的一种习惯。
我爱他,超过爱我自己。
我想得入神,他进来我都不知道。
“你怎么样了?”
他犹豫半响,还是淡淡开口。
“你在关心我呀?”我弯起眼看他。
他翻我一个白眼:“谁在乎,我是怕你病了,没人给我洗脚。毕竟谁能有你这么熟络又不要脸?”
“那你可以放心,我一直会在。”
我没有过多的解释,他大概也知道我病情无恙,没有再说什么,转着轮椅往外走。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下定了某种决心。
4
夜晚,红绸帐中,驰璟抓着被褥,浑身烫得惊人,额间青筋暴起,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我爬上他的床,开始解扣子。
“你想要做什么?”驰璟嗔怒地望着我,如临大敌。
“我警告你,不许再往前一步,否则你休想再待在侯府一天。”
我不慌不忙做着自己的事情,将簪子抽下,三尺青丝顷刻坠落,缠住他的脚裸。
“哦。”
我淡淡答应着:“我不需要一天,半天足以。”
他还想在说什么,唇已经被我堵住。
半响贪欢,结束后,我起身穿好衣服。
驰璟身上的药效也结束,他抽起床边的拐杖,往我的背上狠狠一击。
我措不及防地被打,身子向前倒去,狼狈摔在地上。
他用的是我给他定制的拐杖,用料都是实打实上好的木料,打在身上不到半刻便浮起淤青。
“赶紧滚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贱人。”
“荡妇、卑鄙、无耻、水性杨花、令人作呕……”
他几乎是用这个世界上最刻薄的字眼来骂我。
我没有反驳,是我的错在先。
我在他每日的药里下了药,基于过去的信任,他不假思索便全部喝光。
我还多给了他一个蜜饯。
不料,这些都是我对他的算计。
我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我和驰璟的孩子。
这样,就算是我死了,我和他之间就还有牵绊。
如果,某一天,他的病情康复,还能想起我,那便是最好。
如今我的目的已经达成,我强撑着身子,扶着腰,磕磕绊绊往自己房间走。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
我告诉自己,不能哭,连枝,你该笑。
笑一笑,痛苦就会溜走了。
第二天,驰璟命人将我所有东西都扔出来。
我站在大街上,又一次被沦为笑料,茶余饭后的谈资。
小丫鬟望着我,湿漉着眼眶偷偷给我塞来一锭银子:“宋姑娘,你对我们好,我们都知道。可是世子吩咐了,不允许让您带任何值钱的东西走。这是我们奴才的一点心意,还望您收下。这些年多亏了您的照顾。”
我摸摸她的头,笑着说:“没事,你们攒钱也不容易,纵然没了侯府我还是有生计可以活下去,把银子收回去吧。”
我不会难为他们,世子的命令他们不敢不听。
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如今落得这种境况,我也是早有准备。
我捡起地上的几件单衣和被子,抱着它们踉踉跄跄往城边走去。
我身上的银子够我在京城最边上租一间破漏的小屋,我又用剩余的银两买了些木板将漏风的屋顶给补上,购置了一些绣品。
平日里,便绣些鞋垫、手帕拿出去卖,倒也可以勉强糊口。
只是这些银两用完,口袋里便有些紧巴。再买不起冬日里需要的炭火。
于是,身上寒症发作的时候,疼痛更加剧烈,手指也不似从前灵光,绣一副鞋垫要好长时间。
经常绣着绣着便昏迷在床上,等醒来又是难熬的黑夜。
我坐在薄薄的床褥之上,回想着过去的一切,却不觉得后悔。
看着日渐变胖的肚子,日子也有了盼头。
孩子呀,你快快长,长大了,娘就带你去见你爹。
小丫鬟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了我的住所,一有空便往我这儿跑,给我送些吃食和木炭。
有了她的接济,总算好过了一点,寒冬腊月也可以睡着。
春节,她还给我带来了对联,说贴在门上喜庆。
我俩闲聊间,还是会忍不住跟她询问驰璟的近况。
面对我的询问,她欲言又止,然后拉着我的手笑。
“姑娘放心,世子一切都好,身体康健,现在没有拐杖也能够走上几步。倒是您,在这里更要保重身子。”
她的目光移向我的隆起的小腹。
“世子若知道这个孩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也跟着她笑:“但愿如此。”
可是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驰璟。
还是要亲自去瞧一瞧才放心。
我只见他一眼,见到他平安就好,绝对不过多纠缠。
我坡着脚,捡了根枯枝当拐杖,一瘸一拐往侯府走。
在细密的雪中,我等了半个时辰。
以前若是让我站,我必定嫌烦。可如今生病了,双腿没什么知觉,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了。
半响,门开了,我见到驰璟的挺直的笔,可还来不及高兴,我看见了另外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女人,是我的九妹。
九妹将手臂环在驰璟的脖颈,亲昵地用鼻尖蹭着他的耳朵,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不一会便惹得驰璟开怀大笑,神情温柔缱绻握住她的腰。
驰璟失忆了太久,我都差点忘了他还有这样仔细温柔的一面。
他的喉结微动,眼神里充满了欲,流连在九妹身上。
我知,驰璟动情了。
他在风雪中吻了她,白发叠着黑发,缠绵至极。
良久,他才依依不舍地送来,将她耳边黏腻的头发挪到而后,我看见了九妹脖上的红痕。
我听见驰璟说:“枝枝,我真舍不得你走。”
九妹害羞地靠在他肩头:“都要成婚了,以后便能天天见了。”
驰璟点点头:“嗯,雪天路滑,我叫人送你回去。”
随后他给她披上狐裘,八抬大轿让人护送九妹,生怕把他的心肝冻着。
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躲在墙角后哭泣。
温热的泪划破的雪,我觉得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碎成一片一片,再也合不上。
驰璟把九妹认成了我,而我,再也不会被他想起来了。
有人会取代我的位置,陪在他身边。
永永远远,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