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误我》 第1章 在线阅读
我的竹马把我忘了。
他将滚烫的茶盏摔到我的脸上,粗壮的拐杖打断我的背脊,两只苍劲的大手掐住我的脖子差点令我窒息。
我皆不怪他,我知道他只是病了。
我期盼着某一天他能够把我想起来。
到时候,所有的委屈都可以烟消云散。
1
我回到侯府的时候,一个茶盏在我的脚下碎裂,小丫鬟红着眼眶,跌跌撞撞跑到我跟前,哭着扯着我的裙子。
“宋姑娘,你快去看看吧,世子又犯病了,到处砸东西,我们都拦不住。”
我推开房门,屋子里总算有了一点光,照映着满地狼藉。
破碎的瓷器,斑驳的桌椅,散落一地的宣纸和打翻的桌。
驰璟坐在轮椅上,碎发遮住了神情,只剩下紧抿苍白的唇露出一丝笑。
他似乎是很满意这幅杰作。
摩挲着手掌中的佛珠叫我过去。
我放下手中的画轴,往前的一瞬,一个盛满的茶盏向我砸过来。
我轻轻侧身,躲了过去,但不少茶水还是溅到了脸上,生疼。
可是我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盖上他腿上的毯子。
“干什么又发这么大的脾气,同我说说?”
他低头,随意披在肩上的白发蹭过我的鼻尖,痒痒的。
驰璟的指尖钳住我的下巴:“枝枝呢,你答应过我生辰可以见她。你失约了。”
我轻笑:“乖,你把药吃了,我就让你见她。”
他半信半疑地望着我,似乎在考虑我这句话的真实性。
“你现在除了相信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说完,他最终还是拿起桌上凉透的药一饮而尽。
喝完还忍不住咂舌:“真苦。”
我从兜里拿出一个蜜饯,不等他反应就塞进他嘴里。
他睁着浑圆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在斥咄我的冒犯,可蜜一般的滋味将他紧缩的眉头化开。
驰璟的唇动了动,问:“现在药也吃完了,人呢?”
我将画轴拿给他,画面展开,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姑娘站在桃树下,纷飞的花瓣里,她弯着眼笑。
驰璟的瞳孔紧缩,将画抱在怀里,视若珍宝。
画中人,是他朝思暮想的青梅,宋连枝。
也是及笄时的我。
可现在,驰璟把我忘了,饶是我站在他的跟前,他也认不出我。
如果有人告诉他,我就是宋连枝,他只会嗤笑:“这样的丑八怪,怎么可以和我的枝枝相提并论。”
我抚摸着右颊上贯穿整个脸部粗劣的疤痕,驰璟不知,我毁容是为了他。
我和驰璟是青梅竹马,自打娘胎里便认识。
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定下了娃娃亲。
或许是这层关系,见我性子内敛,容易害羞,驰璟从小就照顾我。
幼时,这层关系不知道被谁传出去,一群男娃拦住我的路,不让走,取笑我是驰家的小媳妇。
我又羞又恼,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出,便只能蹲在地上哭。
驰璟路过,一人一拳就把他们全部打趴下,将我护在身后。
霸气道:“宋连枝,我罩的,你们都不许欺负。”
小男娃们落荒而逃,或许从那时起,我便对驰璟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后来,他不过十六岁,便跟着大将军上战场。
统领五百人的军队剿灭敌国两万将士,接连打下五座城池。
鲜衣怒马少年郎,年少有为,名动京城,成为不少女子梦中情郎。
驰璟班师回朝那天,我挤在人堆里看他,熙熙攘攘的人堆里,我被推倒在地,粉白的裙子惹了一身尘埃,手掌也蹭破了皮。
这时,他发现了我,纵身下马,众目睽睽之下,将我从人堆里抱起来。
我被无数目光注视着,红着脸埋进他的怀里,攥着他的衣领,胸前像有一只小兔儿要跳出来,抑制不住地欢喜。
我喜欢驰璟,这是我在很久以前便确信的事实。
所以,他让我等,等他打完仗回来就娶我。
我信了。
可我等啊等,等了十月,只等来他的被出卖,敌军偷袭而战败的死讯。
父亲逼我嫁人,我不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天不见到驰璟的尸体,我就不相信他会离开我。
我性子倔强,做事只认死理,认定的事,便顽固极了。
他答应过我,回来会娶我。
要是我嫁人了,他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可是父母之命难以违背,我便擅作主张,私自出逃。
背上盘缠就去塞外找他。
一路上,我遭遇了干旱、蝗灾、饥荒、抢劫,差点被强暴,最后用簪子划破了脸,以死相逼才活了下来。
我不怕死,我只怕找不到驰璟。
苍天不负,我终于在乱葬岗找到了他。
彼时的驰璟躺在尸堆你奄奄一息,我冲上去抱住他,却被他问住。
“你……是谁?”
我喜极而泣的眼泪还没流下来,却发现他的双腿被活生生打断,膝盖骨中间还生了蛆虫。
我背着他回了京城,救回了一命,可是太医说,驰璟的伤击中脑,是被下了死手,能活下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不幸呢?”我扯着太医急切地问。
太医说:“世子的记忆,怕是很难再恢复了。”
我只用一瞬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纵使他忘记了月下廊桥他写了一百遍保佑我平安的孔明灯。
忘了十里桃花林里为我刻下的“此生不负”的石碑。
忘了为我包扎手心时的小心翼翼,忘了问我是否有心悦之人时的忐忑不安。
忘记曾为我一笔一画临摹的画像,为我煮御寒止疼的姜茶。
忘记曾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和出征前在我额前落下的一个清浅的吻……
没关系,只要我在他身边,我一定能让他想起来。
若是想不起来,那就令驰璟再次爱我。
我不敢奢望太多,有他在就好。
2
我等到驰璟回来,可是我却没等到他娶我。
他忘记了一切,脾气因为残疾变得喜怒无常,一夜之前全白了头发。
任何人但凡想要靠近他就会被他用乱棍打出去,用瓷片划伤皮肤,被暴戾地驱逐和谩骂,少年眼里的光不见了,却而代之的昏暗浑浊的眸子,像是坐在轮椅上的傀儡。
驰璟开始惧光,拒绝和外界交流,他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他再也不碰红缨枪了,侯府里任何人都不能提关于战场上的一切。
但凡他听到一个字,便头疼欲裂,砸东西让我滚。
可是我不怕他,他越是抗拒我,我偏要走近他。
抱住他的脑袋,告诉他:“没关系,这里一切都有我。”
他冷笑着看我:“你少在这里假惺惺,明明也很嫌弃我吧,看到你的伪善的样子就令我作呕。”
面对驰璟的诘问,我不生气。
“是,我就是假惺惺,我待在你身边就想看你落魄的样子,看你寻死觅活,做个枪都拿不起来的废物。”
“可你有身边办法呢,你现在根本伤害不了我。有本事你亲手解决我,你能吗?”
他被我的话击中,原本焦躁的情绪更加不安,两只苍劲的手掐住我的脖子。
我没挣扎,垂下眼沉默地望着他。
看着我面色由青转白,在最后一刻,他突然松开了手,我失去力气,伏在桌上勉强站稳。
“好了,我给过你机会了,既然你不杀我,那便是让我留在你身边。”我喘着粗气说。
他神情没什么变化,可我清清楚楚看清了驰璟眼底的厌恶。
他不杀我,只是因为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不得滥杀无辜。
毕竟,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相貌丑陋,知晓他所有不堪的陌生人。
后来他是怎么想起宋连枝的呢?
大抵是某天在我房中看见了他赠与我的画像,画中的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情绪激动得昏迷在地,醒来便想着要见枝枝。
我原以为他认出了我,他却将我一把推远。
“滚开,你这种粗鄙之人,给我的枝枝提鞋都不配。”
我怔在原地,泪珠一瞬失控地往下坠。
他见我落泪,不悦:“你哭做什么。”
我擦干眼泪,笑了:“好事,你能想起来枝枝,那说明其他的记忆,也能想起来的。
我心甘情愿在驰璟的身边照顾了他三年。
以宋连枝的妹妹,宋五的身份,搬进了侯府。
太傅之女没名没分给世子做了三年的洗脚婢,沦为了全京城的笑柄。
父亲被我气得一病不起,直言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
我低头给驰璟擦着脚,纵使已经过了三年,可深入骨髓的刀伤如今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
驰璟看着我心疼的模样,高傲地睥睨着我。
“宋小姐,对于京城中那些传言,你怎么看?”
“传言不可信,旁人怎么说,皆与我无关。”
我情绪没有起伏,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与父亲断绝关系的传言,三年后才流露出来,已经比我预料得晚很久。
从我逃出家门的那一刻,我便将未来所有的可能性都压在了驰璟的身上。
驰璟见言语对我没有用,我还是和一根木头一般,细细给他擦拭着腿。
“大夫说每日用药草泡脚对你的恢复有好处,我们就这样日日坚持了三年,我看你身体恢复得也不错,我便去京城中寻了一个上好的木匠,按照你的身形定制了一根拐杖,明天我们看看,能不能试着站起来走走……”
“够了!”
我话还没有说完,驰璟打断了我的措辞。
我抬首对上了那双阴鸷狠戾的眼睛。
“宋五,你真下贱。不知廉耻,擅自搬进陌生男人的府邸,明明是个小姐,却心甘情愿做一个下人。枝枝怎么会有你这样毫无教养的妹妹,我都替她心寒。”
驰璟的话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眼里面。
我心里苦涩,面上却不显露分毫,藕臂抚上他的大腿,娇笑:“可我不觉得苦。驰璟,你是我从乱葬岗一步一步扛回来的,你腿上的蛆虫是我挑走的,你生死垂危的时候身边也是我。
“你的命属于我。将来等你死了,你的所有东西都归我,你的功勋,你的赏赐,你侯府所有的金银财宝,房契地契铺子,都归我,怎么会委屈呢?”
驰璟是侯府独子,继承了爵位不说,年轻时便战功赫赫,封狼居胥。
得了皇帝赏赐良田万顷,如今身价不可估量。
“呵,你果然是个狼子野心的家伙,巴不得我早点死。最毒妇人心,今天可算是体会了。”他的眼神轻蔑,一脚踢翻了洗脚水。
水盆翻飞,我身上的衣服顿时被打湿。
彼时正值寒冬腊月,寒风往屋里灌溉,我只觉得如坠冰库般冷。
我习惯性地笑了:“既然你已知晓我的目的,那边要好好活下去。不然你死了,你的东西都要归我所有。”
他“嗤”了一声,不再理我。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被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