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碧》 005 借势进城 在线阅读
封三宝看着矗立于北境边关、横亘边地与内陆的冰冷城池。城墙用土经筛选、笼蒸、压坯垒砌而成,诺大的城门上方悬着三个大字:右玉城。
她知道右玉城,颐国镇守北方的边城和税卡。东依塘子山,西傍大堡山,在两山夹峙间,有苍头河纵贯南北,形成一片三华里宽的河谷开阔地。自古便有“参合径”之称。群山为壁,大河为壕,山壑沟峁之中,一条官道蜿蜒其间,直通右玉城。右玉城是颐国重要税卡,是与他国互贸的必经之路,城中陈有重兵,城门晨启昏闭,专人守护,收取关税。右玉城内住户多达千余,人口过万,城中设有镇边将军府,颐国派遣将领轮值以备不测。
大自然造化的伟力,铸就了右玉城封关之势。
封三宝排在进城的队伍中,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巍峨的城门和城楼上,企图看出点破绽能够混进城中。
这几天,她一路缀着天子仪仗行走在山间,眼看着仪仗被迎进了城,她没有丝毫犹豫,打算混进城中伺机动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皇帝虽然带了几百个人出来,但有很大一部分是伺候人的,没有武功。就算皇帝身边被大内侍卫围成铁桶,那女人身边的护卫,总不会太多吧……
封三宝想着她在塘子山山脚看到的那个女人,睫毛抖动了下。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虹膜上,透出一种薄致的暧昧。她的手指攥紧了。
身边的菜农还在絮絮说着:“最近城里突然查的严了……以往最多排一会就能进,也就偶尔抽查一下,谁知道这几天所有人入城都得要盖有城主印的手条。哎,为了弄到这个,老汉我好几天的菜都白卖咯……”
封三宝视线收回来,向菜农问道:“没有手条的怎么办?”
“不让进咯。除非城中有贵人愿意为你作保,把你带进去,或者给兵大爷送点好处……”菜农说着打量了下封三宝,摇摇头,“小姑娘还是算了,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进吧。”
封三宝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脏兮兮的,褐色的大围巾挂在纤弱的肩上,虽然进了山寨分得两套衣服,但因走的匆忙都没带上。身上这套还是毛依娘将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旧衣服改了给她穿的。
摸着身上的衣服,封三宝视线不由向来路望去,她此刻顾不上毛依娘了,只希望王三真别说漏了嘴让韩老大以为她是看上闻人想跟他私奔才抢的钥匙吧……至于闻人那里,她几乎带着种盲目的信任,相信那个男人无论落到何种境地,都有能力力挽狂澜,将自己摘清出去。
抿了下唇,封三宝将视线收回,打算继续排着,不管怎样试试再说。
忽然阳光反射到某件物品上的折射光刺入她的眼帘,封三宝微微偏头,眯着眼凝神看去。
翠蓝羽翎,桦木箭干,数十支箭矢装在镶金嵌玉的箭筒里,背在一个身着华服的公子哥后背。
是之前在宋老五胸前见到过的箭。
封三宝对那点翠一般的尾翎印象深刻,她挪动脚步,想走近些去看看,却被菜农拽住了。
“小姑娘,别过去。”菜农说话的声音极低,带着老百姓特有的小心谨慎,“那是城主家的大公子,最是喜怒无常,你千万莫去招惹他。”
“跟他在一起的是谁?”从封三宝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那公子哥的背影,他被十多个侍卫簇拥着,正在与一个身着红衣的人说话。
菜农匆匆撇去一眼:“老汉也看不清,被挡到了。不过喜穿红衣,能跟大公子玩到一起去的,也就是右玉城春风得意楼的少爷王赫了。”
“春风得意楼?”
“右玉城的招牌,是城里生意最好的茶楼。听说是个寡妇经营的,楼里说书弹曲儿的先生好几个,大家都喜欢到那里去坐坐。”
封三宝若有所思:“生意这么好,雇的下人不少吧。”
“那肯定啊,要不孤儿寡母的,怎么撑得起来。而且吧……”菜农冲封三宝挤挤眼,“听说城主也喜欢茶楼的雀舌春。”
“这样啊。”封三宝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那边忽然起了争执,只听城主大公子吼道:“你敢走!”
菜农背对着那边,吓得肩膀一缩,什么都不说了。就连进城的队伍都停滞下来,纷纷偷眼望去。
只见城主大公子身前转出个人来,大红衣衫,凤目修眉,单眼皮,鹅蛋脸,轮廓深邃,美貌妖艳却并不精致,举手投足间带着点野性难驯的妩媚,一柄九环大砍刀扛在肩上,与满脸的暴躁难忍相互辉映,衬着天边灿烂朝霞,居然显得风情万种。
“怎么着,你还想让小爷爬回去?”那人斜睨着视线看人,既像是嘲弄又像是眼儿媚。红衣烈烈,风华正茂,居然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
“叶长友,别人怕你是城主的公子,小爷我可不怕。说好了是去郊外切磋比武,我连武器都带来了。”说着一抖肩上扛着的九环大砍刀,“可怎么着?出了城告诉我是要去剿匪?就你们这几个人?”
少年嘴角一撇,手中九环大砍刀挽出个漂亮的刀花,环环扣响,刀面熠熠生辉,他将刀尖对准脸色铁青的叶大公子,“你想趁着贵人来了出人头地我不拦着,但上赶着送死这种事,你可别找我。咱俩没那么好的交情!”
“你!”叶长友气得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你非要在这里跟我吵?”
“我不在这跟你吵,等下你家马车来了,你把我团吧团吧一捆,往车上一丢,就没我说话的份儿了。”王赫嘲弄的嗓音粗嘎不堪,正是变声期少年的特色,一如更年期女性般不可理喻,“叶长友,叶公子。你就放我一马,成不?”王赫倒提着刀,敷衍地作了个揖,“我说你也是的,干嘛什么事都找我?好事你找我就算了,这种送命的事你找我干什么?你不知道我是假把式,光说不练啊?比不得您真材实料,您瞧,您一套把式耍下来,贵人都把禁卫军专用的羽箭赏赐给您了!”
叶长友简直被他这种无利不起早的性子给气笑了,右手提着的弓换到左手,单手就将王赫提了过来:“剿灭山匪,多大的功劳,你都不用动手,我带人将事情做了,功劳白送到你面前,你都不要?!”大公子的语气简直咬牙切齿了,“王赫,你未免太不知好歹!”
王赫漂亮的眼珠子倒映着青年气得扭曲的面容,不为所动:“大公子,我这个人呢,就是要脸。脸面比什么都重要,你说功劳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不知道我王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啊?傻子也知道剿匪这种事不可能是我干的啊,你何苦把非把我这鸭子往架子上赶?”王赫挣开叶长友铁钳般的手,“回头被人戳后脊梁骨的,可是我!”
叶长友松了口气:“你就担心这个?放心,计谋都是你出的,动手我们来,总行了吧?”
“我一个十二岁的,指挥你们一帮二十岁的大老爷们。你们可真能耐。哈哈,哈哈哈哈!”王赫的刻薄和他的漂亮一样高不可攀,常人承受不起。他肆无忌惮的嘲笑让叶长友恨不得将他吊起来打,使得他那斜挑的眼尾变得潮红,粗嘎的嗓音染上喘息。
此刻,他被王赫刻薄的言辞激得僵在原地,周围带的侍卫都是莽夫,不善言辞,没人能给他搭个台阶,气得叶大公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旁边突然插了一道声音进来。
“少爷,可算找到您了。老板娘差我唤您回去,说是有要事相商。”清脆的女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两人回过头去,只见封三宝垂头蹲立在一旁,两手叠于腰间,膝盖微弯,礼仪一丝不差,愈发衬得她那身衣服褴褛不堪。
“我娘?”王赫嗓音里透出点不耐烦,“她又整什么幺蛾子?”
封三宝眉尖微挑,没说话。
“冯夫人怎么会派这么个丫头来寻你。”叶长友更谨慎一些,上下打量着封三宝,“你家粗使丫鬟我是见过的,衣服穿得比这体面多了。”
“是吗?”王赫又看了封三宝一眼,眼神中多了点锐利的东西,封三宝在他刺探的视线中蹲立着,一动不动。
片刻后王赫笑了下,将九环大砍刀冲封三宝扔过去。封三宝保持低头的样子,双手前举,顺着刀的来势一接一泄,便将刀双手稳稳托住,举过头顶:“少爷的刀我来拿,请少爷尽快回城。”
王赫眼珠转了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是你。”随即回身拍了拍叶长友的肩,“我娘前段时间捡了个会拳脚功夫的丫头,留在柴房砍柴了。说是不起眼,能帮着看家护院。我也就见过她一回,要不是她接下刀的样子瞧着眼熟,我还真想不起来。”
叶长友蹙眉看着他:“真的?你别是想走,故意说来骗我。”
“她不来我也要走啊,谁耐烦专门编谎话骗你。”王赫大大咧咧地一拱手,“我娘找我,那就没辙了。回了啊,你们看着办吧。”说完带着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封三宝在王赫走过后站直,双手捧刀收回胸前,跟着王赫向城里走去,路过菜农的时候,对着目瞪口呆的老汉眨了下眼。她本在听到叶长友说要去剿匪的时候还揪了下心,但此刻走近了看清叶长友和他身后带的这些人……真不是她吹,给她一柄刀,趁其不备,她能全包了。
如果前去祸害山寨的右玉城府兵都是这般货色,封三宝觉得,韩天那帮人其实是故意养着他们以便狐假虎威的吧。
少女不知道自己在默默腹诽的时候真相了。
叶长友看着那酒楼少爷扬长而去的背影,气得胸口起伏。
王赫真是有恃无恐太久了,仗着自己对他近乎无底线的包容,不断踩着他的脸面蹦跶,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叶长友慢慢握紧了拳,面色阴沉得可怕。边上的侍卫上前来请示:“大公子,还去塘子山吗?”
“去!”叶长友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字一顿,“我就不信,等功劳真的摆到他面前,他舍得不去捡!”
封三宝随着王赫顺利入城,右玉城繁华,一如她很久不曾迈入的人世。
路边的小摊,摊主大声吆喝着,摊前插满金黄香甜的糖人;女人们凑在一起交换着绣花的布样;十多个孩子拖着鼻涕满街乱跑;混饭吃的杂耍班子靠着几下搏命的把式向路人讨要花销;一家酒楼里醉酒的汉子被踢出门,扑向地面的瞬间揉身而起,引来周围一片叫好;没有招牌的暗房里隔三岔五走出浓妆的欢场女子和满脸餍足的男人;还有那情侣出行的,女子一手挽着男子手臂,另一只手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掩,死命拧他胳膊内侧的肉,男子一面躲闪赔笑,一面眼神还勾着湖面飘过的画舫。
十丈软红,侵皮蚀骨。
却都不是她的。
王赫走在前面,间或回头瞟一眼四处张望的封三宝,也没说话,双手背在身后,四平八稳地带着她在人群里穿梭,从熙熙攘攘里找一条出路,越过繁华的坊市,沿着湖岸走到一座竹桥前,竹桥九曲,连接两岸,河岸的另一边立着右玉城里闻名遐迩的三层楼屋,就是之前城外菜农跟封三宝说过的,右玉城中规模最大、生意最兴隆的茶楼——春风得意楼。
楼临九曲桥,与湖中的湖心亭遥遥相对。从桥的这一端望过去,可以看到楼前红漆木柱上有一副赭底金字的楹联:“吟诗不厌捣香茗,乘兴偏宜听雅弹。”
此刻湖面幽静,桥头只有茶楼迎客的小二。
“就到这吧。”王赫停下来,转身将刀取回,看向封三宝,“你不是冯玉那女人派来的,你是谁?”
封三宝抬眼平视他,将举了一路的双手放下:“刚才在城外,我听到你们要去剿匪,是去哪里剿?”
王赫平生没遇到过这样的人,不回答自己问他,反倒问起了自己,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不由气得翻了个白眼,将刀指向她:“是我问你!”
封三宝沉默地看着他单手持刀耍帅,因为刀沉,手臂哆嗦的幅度有点大。片刻后忍不住道:“你持刀的手法错了。”
“闭嘴!”王赫忍无可忍,将刀甩给身后躬身等着伺候的下人,“不说是吧,你看我……”
“我是塘子山的山贼窝里逃出来的。”封三宝相当识时务,“顺着大路一路走,走到右玉城,因为没有手条不能进城,所以……”封三宝做了个“你懂的”的手势。
“你进城想干什么?”王赫眯起眼,“这里离塘子山很近,你要真想跑,不会进城。”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想找个落脚的地方过几天安稳日子。”封三宝抬起脸,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
“接着编。”王赫冷笑的表情也极好看,封三宝沉默几秒,将围巾围得紧了些。
“我从塘子山逃走的时候,看到山下有皇帝的仪仗。”封三宝如愿看到王赫的脸色发生细微的变化,垂下眼,“我跟着仪仗一路来到右玉城,只是为了有机会一睹天颜。”
王赫眯起眼:“你还真敢说啊。”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会带你进城?”
“只是赌一把,赌输了也没什么损失。”
封三宝说得太过理所当然,王赫反而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发现自己跟封三宝聊天,越聊越不痛快,却又说不出哪里不痛快。
他知道封三宝肯定另有目的,但自己也没安什么好心,此刻的右玉城太平静了,平静得他即使有心接近圣驾,也有点无从下手。
王赫很盼着封三宝能捅出点篓子来,自己在一旁隔岸观火甚至煽风点火,于是伸出手点了点封三宝,“小爷也不是什么小心眼的,既然跟来了,就照我之前说过的,去柴房砍柴吧。”
封三宝不死心地抬头:“那一睹天颜……”
“你做梦呢吧?”王赫一脚踏到桥上,懒洋洋地回头挑眉,“你以为春风得意楼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值得皇家下榻?——城主府可都腾空了伺候着呢。”
封三宝抿唇,亦步亦趋地跟着王赫向楼里走去。
穿过湖,春风得意楼的大堂前站着位妇人,绫罗锦衣,金玉头饰,见到王赫归来急急地迎上来:“我的少爷,你怎么回来了。我听人说你在城外与叶公子发生了冲突,正想派人去劝你。”
王赫不耐地打落她伸来的手:“劝什么?他们要去送死,你事先能不知道?也不提醒我一声。”
妇人脸色一白:“可不许胡说,叶公子那是立功去了……对了你怎么没跟着?”
“那是立功吗?”王赫面色愈加不耐,“就带十几个侍卫,塘子山多少山贼,他知道吗?直不楞登的就去。他那是给皇帝哄了,拿尸体去填路呢!”
“少爷哎!!”妇人吓得要给他跪下了,手里拎着帕子一个劲儿地去捂他的嘴,被王赫一掌拍开,伸着手指就戳到妇人眼前。
“冯玉,我告诉你,别以为我喊你一声娘,你就能摆布我。你那点心思我清楚着呢,别在小爷背后作妖!”
封三宝刚下桥,就看到这么出大戏,不由看住了。
春风得意楼的老板娘冯玉冯夫人,坊间赫赫有名的茶娘子,在王赫还年幼的时候孤身一人带着他来右玉城落脚,千辛万苦地将人拉扯大,却换来王赫连名带姓地呵斥。此刻她被王赫说得嘴唇都抖了,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王赫又扔下一句:“你是不是跟叶长友说了什么?要不他怎么什么事都非要扒着我一起做?”他见冯玉拼命摇头,冷笑一声,“就算没说,估计也透过影儿。”
“少爷哎!”冯玉简直声泪俱下,“我可真是一句都没说过,我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我辛辛苦苦战战兢兢将你带大……”
“行了行了,烦死了!”王赫粗暴地打断她,“折腾一早上我累了,要去睡会儿……对了。”他这才想起一直站在后面悄无声息的封三宝,“我在城外捡了个人回来,你给收拾收拾,让她去柴房砍柴就行。”
冯玉视线转过去,这才看到封三宝稳稳地站在那,身子笔挺地如一杆翠竹,目光平静地望着她,微一蹲身:“劳驾。”
那通身淡定的气派裹在破衣服里,违和得让冯玉直皱眉:“你这是从哪儿带回来的,看着可不像普通人……叫什么?”
“叫……”王赫这才想起还没问过她名字,转头,“哎,你叫什么?”
“三宝。”
“三宝?”冯玉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不由反问了一句。
封三宝的视线在冯玉周身绕了一圈,重点在左耳,右手腕和腰身上停留了下,垂下眼,“家里起的名儿,图个吉利,让您见笑了。”
冯玉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王赫还在一旁等着,仓促间点了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既然是少爷找回来的,那就别去柴房了,回头收拾利索了,去少爷房里做个丫鬟吧。”
王赫不置可否,哼笑了下往后院去了。
封三宝实在太脏,被通体洗涮干净已经半下午,天色渐暗,月上中天。
春风得意楼千座客席几乎坐满,说书的夜场已经开起,悠扬的胡琴声从前楼传来,封三宝在后院将最后一件衣服套到身上,走到门口看了看院门处守着的两名侍女。
冯玉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封三宝抬起手,指尖撩到的衣袖雪纺绢网,丝缎阿缟。绝不是普通下人能穿的衣服。再结合院门处侍女适才送衣服来的眼神……封三宝觉得冯玉可能又揣摩错了王赫的心思。
一个当娘的,这般掏空心思地讨好儿子……封三宝短暂人生里碰到的两个母亲,都离谱得让她不能理解。
封三宝细白的手指在门框上慢慢摩挲,暗自琢磨着接下来是直捣黄龙还是迂回曲折,思索间站的时间有些长,院门口的侍女们忍不住频频望来。封三宝索性不再想,招招手让她们过来:“冯夫人的院子在哪边?”说着羞涩一笑,“蒙夫人看中,赏赐了这么贵重的衣服,我得去谢谢她。”
春风得意楼占地极广,前楼后院。庭院深深,连进数重。过道廊下的灯笼已经点亮,远远望去,春风得意楼前的九曲桥和环楼的亭廊华灯映水,灯火阑珊。
封三宝顺着侍女指的路穿花拂柳,来到正院,避开丫鬟仆人,趴到碧纱窗上,隔着窗棂望进去,正巧望见冯玉在换衣服准备去楼里招待客人。
封三宝静静地等她将罩裙系好、胭脂涂匀、弯眉描黛后,猛地一推窗户,翻进内室。
“谁?!”冯玉听得声音回头,封三宝已近到身前,几乎是脸贴着脸,封三宝冰凉的鼻尖抵着她,轻声道:“你喊一声,这正院里的人都给你陪葬。”
冯玉哆嗦了下,迅速冷静下来:“我不喊。你……你退后些。”
封三宝也不怕她突然发难,向后撤了两步。
“你是今天上午的……”
“上午当着外人,不好自我介绍。”封三宝打断她,将系在脖子上的轻纱解开,露出白皙的颈项。
少女肌肤洁白得仿佛上好的釉面,隐约能看到几根细幼的青色血管。随着她悠长的呼吸,白瓷般的肌肤在冯玉惊恐的注视下,渐渐透出妖异的红,那红色似血,仿佛有位隐形的丹青妙笔,正手执画笔,一笔一笔在少女纤细的颈项上勾勒出一柄横在颈间的长刀。刀的样式与陌刀相似,刀身绕颈,如断头纹。
“上午没说清楚。”封三宝静静地看着抖成筛糠的冯玉,“我姓封,名三宝。取天地人各有三宝之意。”
说着她向前迈了一步,将冯玉右手执起:“左耳骨穿梅花洞,右腕骨断后接好留痕,是封族将女性族人外送时打下印记的方式;族中训练多以左手为重,因为世间右撇子居多,为出其不备,日久会导致腰肢左倾。”
她摇摇头不让冯玉说话:“你不姓冯,姓封,对吧?处刑长刀下,你可紧闭唇舌,却不可妄传谬误。否则,后果你懂。”
冯玉觉得少女轻轻握住自己右腕的手指冰寒透骨,冻得她全身发冷。然而她知道族中规矩,用尽力气点了点头。
封三宝看着封玉,她的内心远不如外表平静,她花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将手指攥紧。她看着眼前这个受到惊吓的族人,想说的太多,一时之间反而不知从何问起。
她没想到只是城外的一次临时起意,却有了意外之喜。
封三宝张了几次嘴,眼前却总晃过封族惨遭灭门那一晚的景象,红色的火焰和天空,震耳欲聋的哭叫和爆炸,溅到脸上的漫天碎肉……和最后将她托出陷阱的一双坚实大手。
等她爬出陷阱想将里面的人拽出时,只拽出了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七年前,封族全族被灭,你知道吧?”封三宝干涩的嗓音透着铁锈的味道,仿若泣血,一字一句,红着眼睛问眼前的妇人,“灭族前夕,长老们已有所察觉,急招族人回援,你为什么没有回去?”
封玉没有说话,她觉得封三宝真正想问的是——你为什么没死?
这其实也是封玉想问封三宝的,按照她得来的消息,当年属于封族的土地已经被颐国皇帝元庆帝指挥铁骑一寸寸仔细犁过,千里焦土,不见一个活人,黑红的土地浸透了封族人的血和肉。千座白骨塔,绵延数百里,让人望之生畏。
元庆帝用他残酷的铁血手段,向世人宣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件事震惊朝野,封族是颐国的望族,繁衍绵延数百年,族中能人辈出,淡泊名利,被世人盛赞颇具魏晋风骨……至今无人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能够让元庆帝下如此杀手。
因外出而活下来的封族人,纷纷隐姓埋名,匿于坊间。
封三宝颈上横纹愈加鲜红,仿佛要沁出血来。
她等了片刻,又问:“你当初已经随族人嫁到右玉城?”
封玉轻摇下头。
“你有任务外派?”
“是……”封玉的声音细得几不可闻,她似乎有些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答了,“我在灭族之前就被派出了。接到召回消息时,已经来不及了……之后我就带着赫儿躲到右玉城,隐名埋姓建了这座春风得意楼。”
封三宝没有问她钱从哪来,在她记忆里,封族人从来没有缺过钱财。
“王赫……是外姓人。”封三宝说这话的语气是陈述的,却让封玉微微发抖。
封族为保血脉纯粹,最大限度保证魂里带刀异能的传承,是不允许族中女子与外姓结合的。
“不过,封族已经没了,有些规矩也不必死守着。”封三宝见封玉说不出话,平静地替她解了围,她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口吻,与她颈间仿佛滴血的刀纹毫不相符,“至少他还有一半封族血脉,对吗?”
“对……”
“还有其他人活着吗?”问这句话的时候,封三宝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希望听到好的消息,又怕得到答案。
封玉抖了下:“不知道……我没看到过。”
封三宝静静看了她片刻,放开她的手。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
“皇帝他,现在在右玉城吧?”封三宝眼中绽出凌锐的精芒,仿佛有无数焦羽覆盖,黑色、平静、秘密地蛰伏着,“是在城主府吗?”
“是……”封玉看向比自己还矮半头的少女,有些担心,“是在城主府。你想做什么?”
封三宝看着眼前的妇人,眉眼透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腥风血雨……她笑了笑,苍白的唇透着杀意,表情是被磨砺后的坚韧,带着封玉想探询却无法捕捉的意念。
“奇怪……最近,怎么老有人问我想要做什么?”
露水微晞,夜雾渐重。
封玉长时间不点灯的正房引起了仆从的注意,开始有侍女在门外轻声催促:“夫人,该去楼里了。”
封玉张了张嘴似乎想回应些什么,可面前人的身上缓缓泄出的一丝丝锋锐入骨的冷意,如墙角绵延不绝钻进来的风,一丝一分都清凛入骨,半开的窗棂在这仿若亘古的平静中不安地微微颤动着。
屋内的光线浮浮荡荡的,整个屋子的颜色也昏昏沉沉。胭脂的香气,与眼前人的杀意……让曾经历过大风浪的封玉微微发起抖来,是害怕还是别的东西,她自己也说不清。
少女细瘦的手腕和她那与年龄不符的冷静言行在她眼前交错,在此刻无限冰冷,将生死映照。
封三宝收回手,把她往门口一推:“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封玉浑浑噩噩地走到门口,手指搭上门板才反应过来封三宝在说什么,她猛地回头,看到封三宝站在窗边的暗影里,没关好的窗扇被晚风吹开了一条缝,封三宝苍白的脸就在窗扇那样的开合里忽明忽暗,精致却冰冷。
“你……”封玉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怕什么。”封三宝漆黑的眉眼隐匿在额发之下,声音有一种凄厉的寒冷,“放心吧,封族之人,非罪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