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蔷薇》 远征·陨落(2) 在线阅读
南方。
炎热褪去,出现了初秋的迹象。
冰河流域最大的城市里,一座宫殿屹立在阿姆科多的山巅,恢宏壮观,遥看着北岸远方一望无际的丘陵。从太阳王统一冰河流域开始,这座宫殿饱经风霜和战火,洗礼了将近四十年。作为联盟的核心区域,此时它比北方祥和。
王宫里的某个角落,公子丹一身戎装,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远处的靶心。他的手中,一张与周围奢华气息格格不入的木弓,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咻!”
一声破空之响,箭矢中靶,但离靶心偏了两分。
公子丹抿了抿唇,俊秀、并且有些稚嫩的脸上,划过了一抹异样的情绪。唯独可以看出的是,这位联盟中身份最尊贵的少年,似乎对这样的射击训练并不太感兴趣。城中每个人都知道,公子丹喜欢的,是大教堂里的图书馆。
“父亲?”公子丹微微偏过头,像是征求意见。
“勉强合格。”烈焰之王看着公子丹刚才的表现,面无神情,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虽然说的是合格,但很明显就能看出,他其实并不太满意。
和大多数父亲一样,烈焰之王对他的这个儿子没有表现出太多宠爱,甚至连一句赞赏也没有过,尽管,很有可能他的这个儿子就是联盟下一任的王,而且在整个王城的公民眼中也算是一位优秀的继承人。或许,这是王室乃至整个阳炎族的传统,曾经,烈焰之王在上一位伟大的王眼里,也被看成一文不值。
不觉间,烈焰之王抬起头来,看向烈日下的那一抹白云。
他的思绪飘了很远。
公子丹并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听到刚才的回答后,他一对清秀的眉毛迅速舒展开来,满心喜悦,就像初入爱河的少年即将见到心仪的女孩一样,虽然,他离那个年纪还稍微差了一点。“……那就是说,我可以去底比斯了?”
“不行。”烈焰之王直接给公子丹泼了冷水,“你知道以你的身份去底比斯意味着什么吗?况且你刚才的成绩,换成我的标准,那就是不合格。”
“为什么?”公子丹不乐意了。
“呼!”烈焰之王叹了口气,他的思绪似乎还没有完全收回来。“我总能想起你的祖父,他经常说,他最怀念的,就是做猎人的那段时光……”
“我知道。勇敢、果断、还有顽强,是氏族的传统嘛,我都听无数遍了。反正,我要去底比斯。”公子丹放下手里的弓,似乎不想做无谓的辩解,开始决定用强硬的方式来和父亲抗争。他的年纪,正好也是叛逆的年纪。
“你敢?!”
烈焰之王叱道,怒眉竖起,也打算用更强硬的方式,来维护他作为父亲以及王的威严。只不过,父子间这段不愉快的交流,很快被打断了。
他们一起看了过去。
宫门外,联络官穿过守卫,满怀歉意地走过来。
“王,驻底比斯大使传来急报:三天前,北安王遇刺。”
“……”烈焰之王神情一怔,过了好久,才逐渐地恢复过来。似乎,他早就预料到这个消息,却又不愿意得知这个消息,甚至根本就不希望它发生。王的身份,让烈焰之王迅速冷静下来,旁边的公子丹则依然陷于震惊,神情中有几分难以置信,以及,几分迫切,几分沉痛。烈焰之王双手拂过脸颊,尽力扫去了心中别样的情绪,对联络官说:“我要知道详细的情况。”
“是。三天前,北安王出巡途中遭遇暗杀,目前生死不明,底比斯官方也未明确表态。据说刺客一直没有抓到,全城到现在还在戒严。”
“生死不明……”
烈焰之王默然片刻,突然看向公子丹,“你不是要去底比斯吗?”
……
寒月高悬。
月色下的崇山峻岭,显得有些诡秘,冰冷的晚风,还带出了一些凄凉。群山之间,一条延绵百里的城墙恰好镶嵌在这座山脉的高地边缘,由于独特的地貌,仿佛划出了一条纵贯南北的分界线。西面,是险恶的高山丛林,更是北方最纷乱的战场;东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也是北翡翠王国人民们的家园。
城墙的中部,就是冰河流域最大的要塞城市。
也是北方第二大城市,底比斯。
底比斯城门往西是一条峡谷,两侧群山,被开辟成了一条重要的军事通道。此时,皎白的月光下,一匹单骑,尘土轻扬,直奔底比斯而来。
“大人你看,那是……”
士兵的呼喊将多伦从沉思中唤醒,他猛一回神,迅速爬上城头,看见了城下远方疾驰的单骑,只可惜,夜色模糊,无法看清对方的来路。多伦眉头一皱,很显然,在这样的时节,并不会是什么好事。“王上遇刺的消息肯定已经传了出去,各方势力极有可能趁虚而入,搞不好来的就是敌人的哨兵。”多伦咬了咬牙,迅速下令,“全都给我打起精神,加强戒备,全员进入战斗状态!”
“是!”
士兵们张弓搭箭,激战一触即发。
今晚的多伦很不安,尽管他是王国身经百战的将军,有史以来也从没有军队攻破过底比斯的防线,但是,他此时的不安,并非来源于眼前。
而是身后。
随着城外单骑的愈加临近,朦胧月色中,一个士兵看清了对方的身份,急忙向多伦报告:“大人,那、那好像是……忒瑞斯公爵?”
多伦微微一怔,直到真正看清以后,顿时大喊:“快!快开门!”
“吱呀!”
“哒哒哒……”
那两扇笨重的城门刚刚打开,急促的马蹄声就从城门中间一逝而过。多伦一路小跑,心情本有些沉重,不知道该如何迎接自己的上司,但没想到,此时他只吃了一嘴的灰。看到那匹战马上绰约的身影,又看到战马继续飞驰在因为戒严而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多伦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那匹战马速度没有丝毫减缓,进城以后,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许多。一路上偶尔有巡逻的士兵遇见,但和城门那里的情景一样,没有一个人敢阻拦,甚至还要驻足致礼,一直目送对方驶向城中心的王宫。
“嘁……”
一声马嘶,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忒瑞斯公爵翻身下马,一身冰冷的战甲,却丝毫掩盖不了她曼妙的身躯,她摘下战盔,一头金色卷发随即倾泻而下,战盔上,似乎还透着从前线带来的血腥气息。这个美丽而又危险的女人,来自西方曾经最尊贵的忒瑞斯氏族,如今在王国享有仅次于王的身份和权力。更重要的是,她为王国镇守前线长达十年,战功赫赫,她的威名,几乎响彻了整个流域。
“公爵大人,您回来了?”王宫内侍长是一个年迈的男人,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忒瑞斯的头盔,不想对方根本不理会他,又只能跟上对方匆匆的脚步。
“带我去见王上。”前方传来冰冷的声音。
“是。”内侍长有些战战兢兢,当然,并不全是因为忌惮眼前的这个女人,而是,他知道王国将会发生一次天大的变故。他,是最知情的人。
“王上怎么样?”忒瑞斯问。
“情况很不妙。王上至今意识还很微弱,御医诊断,箭矢击中了头颅,难以取出,即便能够转危为安,恐怕以后……”内侍长明显感到前方公爵大人的身体微微一颤,也不敢再继续往下说,“公主回来后一直守护在王上身边,但王上没有任何回应,自从传令给您,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应该在等您。”
“这个情况,还有谁知道?”
月光下,没人看见,忒瑞斯殷红的唇上,现出一排齿印。
“除了王宫内侍,您是第一个知道的。”内侍长低下头,“王上危急后,臣下担心有人作乱,所以擅自主张,召集近卫军守在了宫外。这几天,议会大臣和各邦的外交官多次来询问,但臣下全都隐瞒了。”
“你做得对。通知下去,一个小时后召开紧急议会,伯爵以上议会大臣全部出席,违者军法论处。”忒瑞斯用军官专属的语速迅速传达了指令,一贯的雷厉风行,说完,她稍稍向后瞥了内侍长一眼,“……还有,刺客呢?”
“索图中尉查了三天,依然查不到。”
“恐怕已经查不到了。”
忒瑞斯淡淡说了一句,此时已经到了殿门前。到这里,内侍长自觉地退了下去,只留忒瑞斯屹立在门前,被一扇无情的大门挡住了去路。
如果可以选择,她永远也不想推开那扇门。
……
殿门被缓缓推开,皎白的月光如潮水般涌入,与殿内摇曳的烛光交相辉映在一起,显得有些迷离。忒瑞斯立在门前,双脚再也无法挪动。
这是王国的缔造者、也是此时的最高统治者——北安王的寝宫,和他一贯朴素的作风一样,这座宫殿内也朴实得丝毫看不出是王的居所。殿内的空间倒是很大,但仅仅只摆放了一案书桌和一张木塌,书桌上,一份还没有批阅的文件,旁边躺着一支墨迹已经干透的笔。忒瑞斯首先留意到的是,另一侧床榻边上的更衣架,侍官们早已准备好了洁白的布幔,无情地在那里悬挂着。
“怎么会这样……”忒瑞斯喃喃自语。
“……”
空旷的殿内,传出一声微微的啜泣。
王塌上,北安王静静地卧着,如果不是那一声声若有若无的鼻息,没有人会想到,他还在顽强地支撑。这位令人敬仰的君王,此时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风华,他的额头以上都缠着纱布,隐隐还浸出了血,以及,或许因为顽强支撑而渗出的细汗,从额头溢满了两颊。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的苍白。
整个殿内,寂静得让人恐惧。
忒瑞斯的神情中,掠过一抹揪心的痛意。
北安王的榻前,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屈膝跪着,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守候了多久,以致于她的气息竟也是那样的微弱。看到这里,忒瑞斯的心更仿佛被撕裂了一样,或许和早已经历过无数遍生死的她比起来,眼前这个尚未经事、一直处于父亲无限宠爱中的女孩,更加让人感到怜悯,感到痛心。
她是王国的公主,是众星捧月的明珠。
可现在,如同坠落了……
“……是蒂娜吗?”
一声微弱的问询,忽然打破殿中的沉寂。
公主和忒瑞斯同时抬起头来。
公主的脸上,新的泪痕掩过旧的泪痕,已然弄花了她白皙的脸颊。此时她虚弱的神情上,有些欣喜,有些愕然,还有没变过的悲伤。
但北安王没有看向她。
王卧在榻上,竭力支撑起他的身体,奈何他已经连自己的头都抬不起来了。他的手向忒瑞斯轻轻地伸去,喉间似有蠕动,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或许,这也是最后一句话了。
“是。我回来了。”忒瑞斯快步走到榻前,紧紧握上北安王竭力抬起的手掌,她知道,这个背负了许多的男人,已经使出生命中最后的力气。
原本那一声声鼻息,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月光,像雪一样的白。
“王国,交给你了。”
就这一句。
仅仅这一句。
说完,北安王紧紧握住忒瑞斯的手,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仿佛一片羽毛,渐渐飘飞,飞向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与死神斗争后赢来的短暂时间里,在将自己的所有心血托付给最值得信任的人后,这位勇敢、坚强、随和、仁爱、并且伟大的王,带着一些遗憾、带着一些不舍、带着一些欣慰,终于,与世长辞。
“父亲!”
“……”
忒瑞斯脑中一片空白,身躯因为伤痛微微颤抖,她的耳畔,哭声已经连成一片。可是,她没有落泪,即便她并不是一个像外表那样坚强的女人。
也许,从他们背弃了曾经的信仰开始,就已经不允许悲伤了。
忒瑞斯看了公主一眼,静默了很久,但这个现在看来还很脆弱的小女孩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只伤心得几乎晕厥过去。忒瑞斯收回怜悯,取下了床头原本属于北安王那把佩剑,一个转身,和来时一样,径直走到了门口。
外面,已是深夜。
“蔷薇,记住,你是王的女儿。”忒瑞斯回过头来,说了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