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似,少年游》 第3章 在线阅读
5.
沈与琛彻夜未归,沈怀微次日便闯入了宫中。
她是先帝封的庆安郡主,无人敢拦她,她一路横冲直撞来了我的朝露宫。
她来的凑巧,适逢楚拓去处理政务不在我房内,整个诺大的朝露宫外面层层侍卫把守,里面却只有我一人。
我昏昏欲睡的躺在窗边的贵妃椅上晒太阳,沈怀微一把推开我的房门,冲进来质问我:“沈倾瓷,我弟弟呢?”
我掀起眼皮看她,她还是那样的飞扬跋扈,多年未曾改变。
「死了。」我懒懒道。
「沈倾瓷!你怎么敢?」她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眼圈瞬间红了,声音颤抖着开口。
「我要告诉楚拓哥哥。」沈怀微喃喃的开口,不肯相信我说的话,想要往外跑去找楚拓。
我只觉得有些好笑「别天真了,沈怀微,我杀你弟弟时,楚拓就在一旁。」
沈怀微犹如天打雷轰般的停住脚步,她回头有些恐惧的看着我,撕心裂肺的喊道「我不信!沈倾瓷你撒谎!楚拓哥哥根本不喜欢你,他在城楼上选了我,他选你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没理她,起身关上了门。然后顺手拿起门边的陶瓷花瓶,砸在了沈怀微的头上。
花瓶碎了一地,血迹顺着沈倾瓷的额头蜿蜒流下,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我冲她笑笑。
沈怀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没说出口,软软倒在了地上。
我找来绳子,一边将沈怀微绑在椅子上,一边轻快的哼着那些年在江南时外祖父教我唱的歌。
我当年初到江南时,心中很是忐忑。
然而外祖父对我的喜欢让我打消了所有顾虑。
他对我很好,是我在这个世界长这么大头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他教我骑马射箭,算账、打理店铺,给我买首饰珠宝。
十五岁那年,还给我办了场盛大的及笄礼。
他知道那些年我在沈家过得不好,及笄礼上,他牵着我的手,对我说道「阿瓷,外祖父要让你做世上最快乐的姑娘。」
我险些落下泪来。
那时我是真的希望,我可以一辈子呆在外祖父身边,当世上最快乐的姑娘。
来到江南的第二年,我在郊外捡回了楚拓。
我娘死前已经神智不清,含糊着哭着喃喃自语道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是跟我爹去了盛都。
如今我回望过去,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在那场大雪里,带着楚拓回了顾府。
如果时光能重来,我宁愿任务失败被抹杀,也不会再看雪地里的快要死掉的他一眼。
我是去郊外骑马看雪景时瞧见楚拓的。
我那时刚学会骑马,坐在马背上慢慢晃悠,看见不远处似乎躺着了一个人,连忙下马去查看。
然后我就看见楚拓静静的躺在雪地里,紧闭着双眼。
他那时半截身子都被雪掩盖,脸色惨白,鼻息微弱。
我有些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楚拓?怎么会在江南的郊外。
我手忙脚乱的把浑身是血的他从雪里挖出来,费尽力气的放到自己的马上,策马往顾府狂奔了起来。
耳边风声呼呼,我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楚拓,喃喃道「你可别死呀楚拓,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报呢。」
我带着楚拓回了顾家。
外祖父找来江南最好的医师为他诊治,在休养了三日后,他终于醒了过来。
但是他失忆了。
他不记得自己叫楚拓,是启朝的六皇子,也忘记了自己身上背负的恨和使命。
我问他什么他都说不知道,我再逼问,他便湿着眼睛茫然的望着我,可怜兮兮的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我动了私心。
我没有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也没有送他回盛都。
我告诉他是我在郊外捡的他,对他有救命之恩,以后他就得跟着我好好保护我。
他认真的点了点头,眸子里亮晶晶,模样可怜又可爱。
我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花醉。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的花醉。
我在盛都时,就听闻皇上最宠爱的六皇子殿下有一把漂亮的剑,也有一身精湛的剑术。
我对小白说,我这是为了完成任务,让楚拓早日爱上我,我连自己都瞒过了。
早在三年前,楚拓跳下湖中将我救起时,我就心动了。
6.
楚拓来到朝露宫时,沈怀微已经醒了。
她又急又怕,仓皇间说出了不少陈年旧事。我嫌她太吵,就将她的嘴给堵上了。
见到楚拓进来,她的眸骤然亮起光,呜呜着想要引起楚拓的注意。
楚拓看见被五花大绑、满脸是血的沈怀微,脸色也变了变。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我。
我蜷缩在贵妃椅中,有些好笑的看着我面前这一对痴男怨女。
「怎么?你心疼了?」
楚拓靠近我,半跪在我的身前,仰头看着我,语气中带着乞求「阿瓷,别这样好吗?」
「楚拓,你让我感到恶心!」我有些癫狂的冲楚拓嘶喊,拿起身边桌上的东西不管不顾的往沈怀微砸去。
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我听不到周遭的任何声音,无论是沈怀微的尖叫还是楚拓的劝哄。
我只感觉到头疼,我只想杀了沈怀微。
「阿瓷,你冷静一点!」楚拓紧紧抓着我的肩膀,逼我直视着他。
混混沌沌间,我看见他穿着鹅黄色的衣裳,没有用玉冠束发,而是用发带束了一个马尾。
「花醉?」我有些迟疑的喊了一声。
我印象中的花醉,就是这样的装束,提剑站在我的面前,就像画中走出来的少年郎。
楚拓呜咽着应了一声「阿瓷,我是花醉。」
我又哭又笑,喃喃道「不,你不是花醉,我的花醉在带我回盛都的那天就死了。」
「你是楚拓!」我笃定的冲他喊道,狠狠的将他推到在地。
这时我反倒忽然平静下来,站起身,眸中闪着兴奋又奇异的光。
我捡起地上的花瓶的碎瓷片,走到沈怀微的身边抵着她的喉咙,拔出她口里塞着的抹布。
「楚拓,还记得你八岁那年,在沈府的后花园里见到的那个穿粉色衣衫的小女孩吗?」
「就是坐着树上偷吃,还给你丢了两个桃子的小女孩。」
「你回去便求你父皇,想让那个粉色衣衫的小女孩入宫来当你的伴读,后来沈家便把沈怀微送进了宫,你一直以为,沈怀微就是那个小女孩。」
「来,沈怀微,你来告诉他,那个小女孩是谁。」
沈怀微动也不敢动,生怕我手中的锋利瓷片会划破她白嫩的脖颈,她流着泪,哭的有些口齿不清「是......是沈倾瓷,是母亲让我顶了沈倾瓷入的宫。」
房内一片寂静,只听见沈怀微低低的抽泣声。
楚拓慢慢的直起身子,眼圈通红,神色是空洞的茫然。他望向我,眸中夹杂着后悔与不解,然后发出了痛苦的的呜咽声。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最后泪流满面,像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捂着脸崩溃大哭起来「都是错的,阿瓷。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我看着楚拓这般模样,心里只觉得畅快万分。
「你如今痛楚,不及我的万分之一。」我丢下这句话,本想扬长而去,却突然间感觉到天旋地转,我失去了意识。
7.
我又做梦了,我梦见了我和楚拓的那些年。
在我救了他的第二年,朝夕相处间,我们互生了情愫。
于是外祖父为我们主婚,十里红妆,摆宴三日,
我与楚拓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他用喜秤挑开我的盖头,一双眼亮晶晶的,神情是如获至宝的欢喜「阿瓷,我以后会好好保护您,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我笑的眉眼弯弯,在脑海里偷偷的问小白「我这算攻略成功了吗?小白。」
小白叹了口气「不算的,现在的楚拓没有记忆,爱上你的是花醉,不是楚拓。」
我当时沉浸在巨大的甜蜜中,没有去深究小白这句话的意思。
花醉给我的爱让我有了莫名膨胀的自信。
我想,既然楚拓失忆了会爱上我,那他恢复记忆了让他爱上我,也一定并非难事。
我与楚拓成婚后的时光的确有过一段甜蜜的时光。
他对我极好。
我爱吃东街的刚出炉的桂花糕,他就排老长的队去给我买,买了揣在怀里给我拿回来,生怕凉了。
我吃了府上厨子做的饭菜闹了肚子,他便去学烹饪,从那以后我每日的吃食都是他在小厨房为我做的。
我怕冷,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他就去野外猎了白狐,亲手缝制了袖套让我暖手,每到夜间睡觉前都将我的脚放在他的怀里捂热。
......
我被他惯的娇气起来,越来越爱使小性子,而他每次都会无条件的哄我,无奈的笑着说道:“好阿瓷,我错了,原谅我吧。”
这些美好的时光就裹了糖皮的毒药,我尝到了一点甜,就甘之如饴,似乎完全忘记了这都是我自己营造出来的假象。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楚拓还是恢复记忆了。
那日我让他去为我买桂花糕,他迟迟未回来。
我内心已有不安,到了傍晚,他终于回来了,身边跟了一个男子。
那个男子身着布衣,气质却清贵,他望着我冷笑「沈大小姐真是好手段。」
我如遭雷轰,这个男子的模样我有印象。
他是当年盛都中颇负盛名的少年郎,楚拓的堂弟,谢将军的嫡长子谢之舟。
被人戳穿的慌乱羞愧包裹着我,我甚至不敢抬头看楚拓的眼睛,手忙脚乱的转身想要跑开。
楚拓却拽住了我的袖子。他把尚还温热的桂花糕从怀里掏出,放在我手上,叹了口气「阿瓷,你不该瞒我。」
我又羞又急,泪水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夺眶而出,我哽咽着开口「对不起」
当天晚上楚拓与我秉烛夜谈,我才知晓,他贵为盛都的皇子,却为什么会浑身是伤躺在江南的郊外。
三年前,盛都朝堂风云大变。
宫里最受宠的淑贵妃,也就是楚拓的生母被查出使用媚道,庆历帝最忌巫蛊邪术,遂震怒,将她打入冷宫。
不久之后,丞相林士伦在朝堂上公然指出谢家有谋反之心,铁证如山,又加上之前自己的妹妹使用祝诅之术,谢将军百口莫辩,悲愤之间,留下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触柱而亡。
然后就是谢家被抄家,一百多口人被押入大牢,等待择日问斩。
大雪纷飞的寒冬,楚拓在乾清殿外跪了一夜,也没能唤起自己父皇的一丝心软。
又听闻冷宫传来自己母亲自裁的消息,悲愤之间,他起身在殿外怒道:「谢家世代英烈,忠心耿耿,父皇为何不肯彻查此事,只要听信林相的一面之词?我母妃与您年少夫妻,鹣鲽情深,您又为何丝毫不念旧情,将她打入冷宫,逼她自裁?难道父皇您早已视谢家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一番慷慨激言后,庆历帝终于出来见了昔日这个他最疼爱的儿子。
他没有回答楚拓的话,而是冷冷对自己身边的宫人吩咐:「将六皇子软禁起来,他宫中的人,统统杖毙。」
说罢,拂袖而去。
楚拓终于失望,他知道自己的父皇不可能赦免谢家了,甚至谢家被诬陷谋反也是父皇的意思。
他想到他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弟谢之舟刚好被派去雍州剿匪,还未知此事,此时正在回来的路上。
于是他打晕了看守自己的宫人,逃出了盛都。
他比官兵快一步找到谢之舟,告知了他盛都的事。与谢之舟换了衣裳,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分开逃亡。
后来他被官兵追杀,中了箭,从悬崖摔了下去。
再然后,就是受伤失忆,被我捡回顾家。
昏黄的烛火不住跳跃,楚拓垂眸剪断烛芯,轻声说道「盛都人人都以为我死了。父皇派人找了我很久,都没找到。只有谢之舟不信我死了,他从岭南找到了江南了,终于今日在街上偶然瞧见了我。」
「他一说,我就全想起来了。我不叫花醉,我叫楚拓,是启朝的六皇子,我母妃,谢家一百二十多口人冤死,我要给谢家平反。」
他的声音平静,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漠然。
我看着眼前的楚拓,流着泪,只感觉自己留他这两年便已是万分对不起他。
「花...六殿下,误了你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早知是这样,你醒过来的那天,我就会把你的身份告诉你。」
楚拓皱起眉「你救了我,又谈何对不起我?你不必叫我叫的如此生分,我虽已恢复记忆,但既与你成婚,便与你仍是夫妻。」
我低下头绞着手指不住的流泪。
我觉得对不起楚拓,又感觉自己亦有难以言说的委屈,只是这委屈不知从何而来,我又不知该如何对楚拓说出口。
见我这般模样,楚拓叹了口气,他把我拉到他的怀中,斟酌着道「阿瓷,你愿意跟我回盛都吗?回了盛都,做我的正妃。」
我满心以为楚拓会不要我,正伤心间听到他说要带我回盛都做他的正妃,我茫然的抬起头看着他。
楚拓被我这幅痴痴的模样逗笑,点了点我的额头,又问了一遍「阿瓷,你愿意跟我回盛都吗?」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小小声道「我愿意的。」
我离开江南时,抱着外祖父大哭了一场。
外祖父眷恋的摸着我的头发,对已经恢复身份楚拓说道:「殿下,阿瓷是我的掌上明珠,请殿下切勿让明珠蒙尘。」
我坐上了回盛都的马车。
入城时,我掀开轿帘,回头看了一眼。
城门缓缓关闭,像一张合上的巨嘴,似乎关上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