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皇帝退位了,大清国亡了!
民国政府只答应继续供养皇室,但是他们这些与皇室边儿都不沾的,人家可就不管咯。
随之而来的就是剪辫子。
辫子没了,福海的爸爸就像失去了主心骨,不知在梦里哭醒多少次,总念叨那几句:“我要是死了,没有辫子,连个全尸都没有,怎么去见祖宗啊?”
他就这样,整天神神叨叨,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家里只剩下了福海和他母亲。
既有眼光又有钱的旗人做起了买卖,要么投资商铺,要么办工厂;有眼光但没钱的旗人老早就学起了手艺;既没眼光又没钱又懒的呢?
只能靠变卖家产为生了。
一天后半夜,福海穿了件黑色的土布棉袄,顶着一顶旧毡帽,挎着一个包袱出了门。
他这是要去“鬼市”。
鬼市是什么地方?
说白了就是只在夜里营业的跳蚤市场,也称为“晓市”,天亮就收摊。
为什么在这种时间营业?
因为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谁,不用在乎面子,有利于落魄的人卖家当,也适合偷盗之人来这里销赃。
所以来这里买东西的人从来不问东西来路,价格合适您就拿走,有便宜尽管占,多余的话别问,省得找后账。
福海虽然什么谋生的本事也没有,但是并不傻,一开始他先挑家里不值钱的东西拿到鬼市上卖,别人给钱多与少他都无所谓,赶紧拿到钱换口粮。
等眼巴前的生计有了着落,他就会挑一些值钱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到鬼市上,别人给价低了他就不卖,等到识货的人出现他才出手。
这样的买卖往往“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手上一富裕就又过回以往的讲究生活。
就这样,福海开始了双面人生。
白天捯饬得人五人六,提笼架鸟下馆子;等头紧了,就半夜里破衣拉撒地去鬼市摆摊卖家当。
福海白天常去的茶馆是北京城里专门养百灵的人聚会的场所,在那里,他能得到自尊心极大的满足。
进门的茶客或将鸟笼挂在门廊上,或放在茶桌上,边喝茶边叙家常、谈鸟道、偷偷地评时事。
每当福海提着鸟笼迈进茶馆之时,在座的人都如众星捧月一般,上前作揖,打招呼。因为福海玩鸟在京城养鸟圈子里还是数得上个儿的。
先说福海那鸟笼子。
常见的鸟笼用料无非就是竹、木、铜、铁等,而福海手里的鸟笼却是他把家传的紫檀炕案拆了之后,自个儿做出来的。
笼子里的食碗、水罐都是铜胎掐丝珐琅的,连铲鸟粪的小铜铲都镶着翡翠。
再说笼子里的百灵,也给他挣了不少脸面,会学:麻雀、山喜鹊、红子、群鸡、呼哨、小燕、猫、大喜鹊、鹞鹰、点颏、苇柞子、黄雀、虎不拉的叫声,并能连着叫出来,这就是养鸟人所说的“百灵十三套”。
“百灵十三套”还分北城净口与南城清口,福海的百灵是北城净口。
为了能把百灵养好,在养鸟圈里名声响亮,福海每天后半夜就要出门遛鸟,而且必须赶在黎明前回到家。
那个时候鸟儿们都还在睡觉,街上安静,他的百灵就不会跟着其他杂七杂八的鸟叫声“学坏”了。
那时候还没有录音机,没有标准叫声让鸟跟着学。
为此,福海就给自己的百灵找“师傅”,花钱、托人跟着京城里有名的老百灵学,足足学了三年才出师。
人们为了养好自己的鸟多想讨教一二,自然对福海的态度恭维有加。
不少土财主想花大价钱买下他的百灵,但福海都嗤之以鼻:“哼,我养鸟就是图一乐,不缺这几个小钱。”
福海借着这只鸟,找到了“人生价值”。
一天早上,福海正提着鸟笼子往茶馆里迈步,突然过来两个军警,一路吆喝着:“挂旗子!赶紧着,把旗子挂起来!”
福海正纳闷,一抬头,才发现各家铺面都挂上了黄龙旗。
不对,现在是民国了啊,怎么又……
他进了茶馆,把鸟笼子挂在门廊上,找到几个老相识,刚要开口问,突然发现这几个人的脑后都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
一个人称“桂五”的小子摇头晃脑地说:“福大爷,您整天就顾着养鸟玩儿鹰,一点时事儿也不关心啊。”
福海指了指那些辫子,问:“这是怎么个意思?”
桂五说:“您没听说啊,前两天张大帅带着辫子军杀回来了,现在呀,又是大清国啦!”
“噢……”福海这才明白过来,“可是这辫子……”
“这还不容易?您也赶紧去戏班子抄一个吧,去晚了就不赶趟了!”
福海这下可没心思显摆他的鸟了,赶紧提上鸟笼子就往家里赶。
大清国重获新生了?旗人的好日子又要回来了?想到这儿,福海激动地泪流满面!
但他又突然伤感起来,可惜啊,父亲走得太早,没等到这一天。
打从那天起,福海每天都顶着假辫子去南新仓附近打探,可一点儿发放钱粮的消息也没有。
眼见着家里又要揭不开锅了,这天夜里,福海不得不再次夹起包袱,来到了鬼市。
来这里的买家都自备马灯。
人们一般只是蹲下来,把灯凑近了看,不轻易上手,怕东西有诈被人讹上。
如果把东西拿起来,八成就是有买的意思了。
这一天福海要卖的是一个铜制的香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