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王》 第2章 奠都南京 王亚樵慷慨披逆鳞 在线阅读
1926年秋天,正是国共合作的黄金岁月。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江浙上海方面的革命党人接受任务秘密集会,决定派人宣抚江浙实力派脱离直系孙传芳,以策应配合南方的北伐军。这次秘密会议,由同盟会元老柏烈武、国民党方面负责人人常恒芳主持。这样的大会,自然少不了邀请名震一时的王亚樵参加。
王亚樵身材不高,戴着眼镜,一副斯文书生模样,声音却格外洪亮激昂:“早在民国八年,我就认为挽救危亡,非组织暗杀集团不可。我曾上书孙中山先生,建议轰炸北洋军阀把持的北京政府,铲除段祺瑞等国贼。可惜的是,中山先生没有听取我的建议,以致于北洋军阀养成了气候。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正是我等痛痛快快锄杀他们的时候啦!”
“几年过去,光九还是血性不改!”听了他话,柏烈武不禁莞尔一笑。在座的人也相顾悚然动容,心里不由自主想到王亚樵的特殊身世经历。
他们太知道王亚樵了。这个王亚樵,字九光,别名擎宇,安徽合肥人。他家世贫寒,世代耕种为生,父亲王荫堂务农还兼行医,因欠租被地主告到官府,被迫移居磨店小镇,仍然屡被劣绅欺压,故此从小痛恨强豪。王亚樵自幼读书聪颖过人,曾参加科举中过秀才,目睹列强侵入瓜分中国,而朝廷腐败无能一味媚外,官吏豪强千方百计压榨百姓,对此恨之入骨。他深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生性倔强嫉恶如仇,和志同道合的青年组织了“正气学社”,绝意仕途探索救亡图存之道。他后来参加社会党,担任安徽省支部长,在上海组织了“公平通讯社”,大力宣传讨袁护法,曾作为南方代表在上海参加南北议和,矢志不渝追随孙中山先生。上书轰炸北京的北洋政府,就是那时候提出来的。当时孙中山先生对此批驳说:“我辈革命,为的是推翻军阀官僚政权,不能以暗杀个人为目的。”后来追随孙中山先生南下广东,孙中山先生赴R国后,他又回到上海,联络志士组织了安徽劳工总会。一天,一个安徽籍的工人找上门来,说是老板无故不给工钱,王亚樵怒火冲天,连夜派人打造了几百把斧头闯上老板家去,那老板吓得魂不附体,乖乖加倍给了工钱,还拿出一千块大洋赔礼。从此,所有穷苦工人争相加入劳工总会,被称作“斧头帮”,连上海最有势力的青红帮也绕道避开。他后来联合市民、工人和学生游行示威反对北洋军阀,遭到当局通缉。
脱险后,他意识到口诛笔伐无济于事,更坚定了铁血锄奸的信念,对手下慨然宣布:“当今乱世,游行示威口诛笔伐,反而召来通缉杀戮,不如仿效古代豪侠,持三尺剑挟六响枪诛杀国贼!纵然血洒当场,也无愧英雄豪杰!”
他的口号得到许多热血青年的拥戴崇拜,身边聚集了一群视死如归的志士。他们经过经心策划,终于一举成功刺杀淞沪警察厅-长徐国梁。时候他宣称:“中山先生提倡三民主义,民生、民主、民权缺一不可。谁敢违背三民主义,谁就是国民公敌,就是该杀之人!”这件事轰动了上海滩,进而震惊全国,人称“铁血豪侠”。同盟会和国民党人都将他看作反对军阀的中坚,当然请他参与。
“我这血性,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什么时候都改不了。如果没了这血性,我就不是王亚樵,手下兄弟也不会拥护我了。”王亚樵爽朗地大笑,用指头敲敲桌子,“诸位,你们都知道我这人是个急性子,喜欢痛痛快快一刀见血,最不耐烦婆婆妈妈的纸上谈兵,有什么军阀让我锄杀,干脆趁早安排我!”
在座的人都知道,王亚樵的确是出名的急性子,往往凭着血性莽撞行事不计后果。两年前刺杀徐国梁之后,他回到浙江面见督军卢永祥复命,卢永祥委任他为浙江纵队司-令,在湖州招兵买马,方振武、余亚农、胡宗南和戴笠都是他手下的队长结拜弟兄,便凭着小量兵力一起出兵讨伐江苏总督齐燮元。结果,孙传芳大军入浙,他保护卢永祥退却,让胡宗南、戴笠前往广州黄埔军校,孤军固守松江一个多月,终于损兵折将,才不得不退回上海。
在座的人还知道,王亚樵嫉恶如仇,其实还性情高傲,对寻常人并不放在眼里。他曾经跟安徽省建设厅-长张秋白共过事,内心对张秋白十分鄙视,居然当面警告张秋白走路要同他隔开一里距离,否则见面定要痛揍不饶。恰巧一天张秋白外出,遇见王亚樵时已经来不及避开,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谄笑招呼。没想到王亚樵破口大骂:“混账东西,竟敢跟我走在一条路上!”当即抡起自由棍打将过去。那张秋白堂堂一省建设厅-长,居然不敢有丝毫反抗,只得抱头鼠窜而去。
他们还记得,就在去年,王亚樵随卢永祥兵败后回到上海,加入了国民党。一次,部分国民党员在霞飞路开会,王亚樵跟上海警备司-令杨虎意见不合发生冲突。王亚樵个子矮小,竟然不将握兵数万的警备司-令放在眼里,纵身一跃爬上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右开弓,啪啪两声抽了杨虎两个嘴巴,还高声说:“别人怕你是警备司-令,老子还是浙江纵队司-令呢!权且抽你两个嘴巴,给你长点记性!”在场的人都吓得心惊胆战,担心会发生血案。他们没想到,杨虎堂堂警备司-令居然不敢还手,还点头哈腰给他陪笑脸尴尬万分。
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虽然“斧头帮”名义上已经解散,上海的码头工人、人力车夫十有八九都是他的mentu,加上经过几年来的战场拼杀,王亚樵手下骨干武艺高深,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还拥有了性能优良的枪支弹药,他的“铁血锄奸”的口号震慑人心,即便是上海势力最大的青帮头目黄金荣,也吩咐手下mentu说:“你们以后碰上王亚樵手下的人,尽量离远点!他们都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我们惹不起,还不会躲得起吗?”
在场的人暗自揣摩:堂堂上海警备司-令怕他,势力庞大的上海青帮躲着他,也许王亚樵只敬服孙中山先生一个人了。如今先生已经逝世,国民政府远在广州,谁还敢轻易说出“安排”他的话来呢?他们掂量自己的分量,一个个王顾左右而言他,齐刷刷注视着资格最老的柏烈武。他们清楚,万亚樵曾经跟随柏烈武北上河南,说服实力派拥护孙中山,两人结下很深交情。看来,在座的人中间,只有柏烈武能说动王亚樵了。
柏烈武自然领会众人的心思,经过一阵周密思索,才推心置腹地说:“九光兄弟,你我风雨同舟,都是为着继承总理遗志,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你说是吗?而今,国民政府从广州出师北伐,一路势如破竹,通电全国响应,你我身为革命党人,自然服从国民政府的统一领导,并非某一人所安排。”
“前辈说得好!亚樵多年来追随中山先生,就为的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既然国民政府继承总理遗志兴师北伐,亚樵责无旁贷,一切唯国民政府马首是瞻!”王亚樵拍拍胸膛,环顾座中众人,脸上露出慷慨激昂的神色。“如有差遣,亚樵一定奉命听从指挥!”
听了这话,座中所有人脸上露出喜色,轻轻击掌欢迎。柏烈武满脸兴奋,朝王亚樵拱拱手说:“九光兄弟能如此顾全大局,实乃北伐大业幸甚,亦我中华国民幸甚!”然后对着地图分析开来:“国民政府任命蒋介石为北伐军总司-令,在广州誓师北伐,提出‘打倒列强、打倒军阀’,号令天下响应。我北伐大军兵分两路,一路出湖南湖北直指河南捣毁军阀巢穴,另一路东下江浙消灭孙传芳联军。我们身在东南,必须全力配合东路军!”
王亚樵一贯喜欢伏击刺杀灭敌首脑,对这些对着地图纸上谈兵很不习惯,没等柏烈武说完,便禁不住挺身起来,敲敲桌子说:“前辈,行军打战,那是军队的事情。我们手头没有军队,自然担当不起歼敌百万的重任,不如干我的老行当,锄杀他们的首脑痛快!”
柏烈武微微一笑:“九光兄弟果然血性不改,动不动就想着锄杀首脑。可是你想过没有,兄弟固然锄杀了徐国梁一人,可军阀政府重新任命一个厅-长,逮捕屠杀了你多少手下?倘若长此以往,我们的精锐骨干损失殆尽,而军阀官僚占据政府号令天下,纵然杀了一个,还会有千百个出来接任,实在无损于敌,而大有损于我革命力量哪!”
“这个……”训练精锐骨干,并非一年半载之功,那批手下的牺牲,至今让王亚樵痛彻心脾。柏烈武的短短数语,王亚樵顿时语塞,一张脸憋得通红。
正要辩解,柏烈武轻轻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九光兄弟,刚才你说过,一定奉命听从国民政府指挥,就得一诺千金才好!国民政府目的并非锄杀一两个军阀首脑,而是要犁庭扫穴,彻底根除军阀势力,还是稍安勿躁吧!”
“我……听着呢!”王亚樵只得重重坐下来,硬着头皮听从柏烈武安排。
柏烈武看出王亚樵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心里悬着的一颗石头顿时落了地,当即宣布说:“国民政府指示我们,此次行动为策应北伐军,并不以消灭军阀兵力为目的,而是分赴各地宣抚军民拥护北伐。令常恒芳担任安徽省宣抚使,王亚樵任宣抚副使,即日出发。”
一听只是宣抚,王亚樵心里的劲头不由得泄了一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前辈,国民政府让我们宣抚,让他们拥护北伐,不就跟招安差不多的意思吗?”
在别人心里,也是同样的意思,只不过心有城府不肯说出来。经他这么一说,顿时爆出一阵哄笑。柏烈武深知王亚樵向来特立独行敢想敢说,却也不便生气,耐着性子解释说:“九光兄弟,此言差矣!这是让他们改弦更张拥护北伐,拥护国民政府,你怎么往招安上头想去了呢?”
“好了好了!前辈说这不是招安,算我说错了,就去‘宣抚’他们好啦!”王亚樵故意吐吐舌头显出闯祸的模样,又引来一阵哄笑。
柏烈武自己也解释不清“宣抚”跟“招安”的区别,见他认错,也就不跟他分辩计较,接着宣布别的任务,最后强调说:“总理遗言:‘革命仍未成功,同志尙需努力’。今北伐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正是我们宣抚的大好时机,诸位务必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为早日实行总理遗愿建立功勋!”
那些参与者顿时振奋精神,朝着墙上悬挂的孙中山先生画像宣誓。正当宣誓完毕,王亚樵却提出一个问题:“亚樵还要请问前辈,如果那些实力派顽固不化,继续效忠北洋政府,拒绝接受我们宣抚,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嘛……”柏烈武不是没有想过,而是上头没有指示,手头也没有兵力,他也不敢自作主张。迟疑半晌,终于说,“你九光兄弟向来号称铁血豪侠,难道还要我多说吗?他们能接受宣抚,当然求之不得;万一顽冥不灵,就得准备适当动用武力了喽!”
“好!我要的就是前辈这句话!”王亚樵顿时热血沸腾,声音震得屋子里嗡嗡作响,“别人说我王亚樵铁血锄奸,这话我喜欢听。谁胆敢违抗北伐拒不接受宣抚,我就敢杀谁!”
散会之后,王亚樵回到劳工总会会所安排有关事项。那些手下很多都是安徽人,争着跟随前去,七嘴八舌地说:“九哥,那些小军阀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岂能听你宣抚?”“九哥,我们好好的在上海,过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日子,何必回去冒险?”“要去,就把弟兄们带了去,谁敢不听从九哥宣抚,就砍下他娘的狗头!”
“住嘴!”王亚樵低声一喝,那些人全都服服帖帖鸦雀无声。“北伐乃是完成中山先生遗愿,解救劳苦大众的大事,亚樵我身为党人,接受国民政府的委派前去宣抚,岂容你们说三道四?我是安徽人,知道安徽的小军阀只会欺压百姓,并不比徐国梁多长了一个脑袋,何愁砍不下来?值得这么多人去砍去杀?真要都去了,上海会所一摊子事情就不管了吗?”
“九哥深谋远虑,我等听从指挥!”听到这里,所有人都敬服九哥想的周到。
他们知道,名义上斧头帮已经解散,可实际上更加严密,有着许多事情要管。不说别的,会所成千上万的兄弟,有的人牺牲了妻儿老少必须抚恤,不少人贫病交加需要救济,九哥也安排人开了店铺,将挣到的钱周济他们。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难免混进一二心术不正的奸徒。一次,王亚樵接受一家商店老板要求,派了一个弟兄前去协助打理生意,没想到那家伙跟老板的年轻妻子勾搭成奸。那老板明知戴上了绿帽子,却畏惧王亚樵的劳工总会势力庞大不敢声张。这事后来让王亚樵得知,立刻派人将那变节的家伙抓起来,当着老板的面,恨恨地说:“我劳工总会是贫苦劳工的组织,岂容奸邪之徒玷污?灭了他!”当即装进麻袋扔进黄浦江。那老板从此敬服王亚樵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情愿将店铺合伙经营。
他们更记得,不久,上海轮船招商局老板李国杰找上门来,说是受到大黑帮张啸林弟子欺压,大半利润落进了他们手中,恳求王亚樵的劳工总会撑腰,情愿将最大的“江安号”轮船交给会所经营分取利润。王亚樵想到手下需要救助的人太多经费短缺,也想煞煞上海黑帮的威风,就一口答应下来。张啸林的那个mentu仗着势力不肯退出,还跟王亚樵派去的人打起来。回来的弟兄建议干脆锄杀了张啸林的mentu,王亚樵深知上海黑帮树大根深,派人深夜炸毁了张啸林大院的后墙以示警告。果然,张啸林吓破了胆,请杜月笙出面化解讲和,乖乖地将“江云号”轮船的经营权让给了王亚樵,从此不敢跟会所为难。有了充足的资金,王亚樵将会所打理得整整有条,手下弟兄没了后顾之忧,情愿死心塌地效劳。
王亚樵深思着说:“这次是奉命前去宣抚,让他们拥护北伐,估计他们也风闻北伐军一路势如破竹,不敢螳臂当车。不过嘛,自古‘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有备无患还是必要的。就让刘醒吾带上三十个精干的兄弟跟我去,其余人各司其职,不得懈怠!”
第二天,王亚樵就带着刘醒吾一干人,会同常恒芳前往安徽。
常恒芳见了王亚樵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手里拄着一根自由棍,一班威风凛凛的弟兄前呼后拥,当即开颜一笑:“九光兄弟,我常某孤家寡人一个,你却前呼后拥的好威风!知道的呢,说我们前去宣抚,可不知道的呢,还会说我们是逼其就范!”
王亚樵仰面大笑:“宣抚使大人,毕竟你是文官,当然得要温文尔雅。亚樵我可是个粗人,这些年来打打杀杀的惯了,手里一天没有刀枪就会空荡荡的没着落。再说呢,古人常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那些小军阀一向作威作福惯了,岂肯乖乖地听从我们宣抚?我这也是为的有备无患,常大人大概不会取笑我王亚樵胆小如鼠吧!”
“岂敢岂敢!”常恒芳连忙拱手致歉,“九光兄弟,不瞒你说,我这次接受宣抚任务,其实也是心里没底。正如九光所说,那些小军阀一向作威作福惯了,恐怕不容易听众我们宣抚。九光兄弟不愧铁血豪侠,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下心里算是有底了。”
“那么,常大人打算如何进行宣抚呢?”王亚樵迫不及待向他提问。
“这个嘛……”常恒芳搔搔脑门,终于坦然说,“九光兄常,说得好听一点,你我风雨同舟;说得不好听一点呢,你我就是一条绳拴的两只蚂蚱,万一出了差错,谁也跑不掉!我自知我这人除了几句口号,其实别的半点不懂,比不上你九哥真刀真枪的才干,无奈上头硬要安了这顶帽子,你就别动不动常大人的酸溜溜好不好?干脆,我们兄弟俩在这里先说开了,此去一切需要仰仗你,你就别计较什么正使副使的名分,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恐怕不妥吧?”王亚樵口里谦虚,其实心里说不出的惬意,“既然兄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谦虚了。依我看,我先拨给你二十名兄弟保驾,然后分头宣抚。一路之上,碰着真心愿意跟随的,就带在身边以壮声势,千万不能让那些家伙小看了!”
常恒芳出发的时候,除了一袋子抚慰地方拥护北伐的文告,也就两个斯文学生权当秘书,连个保镖护身的都没有。猛一下子,王亚樵就拨给二十个兄弟保驾,这可是天大的情意,顿时感激得热泪盈眶:“九光兄弟,别人都说你说铁血豪侠,果然义薄云天!此去即便是龙潭虎穴,有了你的兄弟,我也踏实了!”
说罢,两人拱手告别,常恒芳带着二十名弟兄保驾前往安庆,王亚樵自己带着十名兄弟前去合肥,说定了分头宣抚,随时加强联系。
这时候,北伐大军前锋、共产党员为骨干的叶挺独立团浴血奋战攻克天险贺胜桥,吴佩孚的大军土崩瓦解,只有孙传芳还在拼死抵抗。安徽全省风声鹤唳,督军陈调元惊恐万状,却拒不接受宣抚。得知出生本土的铁血豪侠代表国民政府前来宣抚,那些小军阀徘徊观望不敢违抗,热血志士郑抱真闻讯携带人枪前来投奔,王亚樵手下很快聚集了两千人马,驻扎在洪泽湖一带。常恒芳那边,也聚集了一千多人马驻扎太湖。
一天,常恒芳来到洪泽湖跟王亚樵商量:“九哥,北伐军北路大军已经打到了河南,跟冯玉祥的军队会合了,可是东路军迟迟不到,我们兵少力弱粮弹两缺,可该怎么办?”
“打呀!”王亚樵兴奋地搓搓手,拍拍别在腰间的两支六响手枪,“听说蒋总司-令的东路军已经占领了南昌,他娘的陈调元还能蹦跶几天?自古江山都是打出来的,他陈调元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我们干脆主动出击,才算得上策应北伐。否则,东路军一到,他娘的投降了,想杀他都不容易啦!”
常恒芳是个文人,并不懂得军事,觉得几千人够多的了,何况早就说好了听从王亚樵行事,也唯恐东路军来了轮不上自己的功劳,便答应王亚樵分兵出击的计划。他当天回到太湖,出兵攻打安庆,让王亚樵率兵攻打合肥,务必一举攻下安徽,作为迎接北伐军的见面礼。
再说陈调元本来正在首鼠两端,忽然得到孙传芳运来的粮饷弹药补充,仿佛抽足大烟激发了勇气,便派出军队分兵进攻太湖、洪泽湖,他给部下传令说:“那常恒芳不要紧,王亚樵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谁能砍下王亚樵的脑袋来报功,重赏大洋一万!”
王亚樵的人马正准备攻打合肥,没想到陈调元的大军团团包围了洪泽湖。幸好,洪泽湖的不少渔民参加了他的讨伐军,他们乘坐渔船飘忽不定,那芦苇荡是讨伐军的天然屏障,陈调元的大军只能望湖兴叹无可奈何。两方相持了数月,转眼进入寒冬,陈调元的大军紧紧围困,洪泽湖上的讨伐军不断伤亡,尤其危急的是粮食断绝弹药奇缺,天寒地冻鱼虾潜形,还怕围困的军队发现不敢生火只能生吃,讨伐军病倒不少,真个饥寒交迫,眼看难以坚持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湖面结着冰,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一般疼痛。王亚樵召集骨干在渔船上开会,神色凝重地说:“东路军迟迟不到,我讨伐军孤立无援,目前形势严峻,眼看弹尽粮绝,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需趁机突围以图后举!”
怎么才能突围呢?有人提议集中兵力,要死也死在一块;郑抱真却提议分路突围,不能让陈调元包了饺子一锅烩。两方相持不下,刘醒吾断然说:“九哥,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我建议,我们两路人马分兵出击,让陈调元分不清东南西北,把他们的火力全都吸引过来,然后九哥带着抱真兄弟趁机突出重围,保管万无一失!”
这个计划,得到一致的赞同。王亚樵明白,这是刘醒吾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宁愿牺牲生命,用力摇摇头:“不可!我王亚樵是个视死如归的铁血汉子,怎么能独自逃生!”
“九哥哪九哥!天下能缺少一万个刘醒吾,却不能缺少九哥!上海的兄弟需要九哥,天下需要九哥哪!九哥如果不听弟兄劝告,兄弟我情愿立马死在九哥眼前!”刘醒吾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顺手掏出短刀对准自己的胸膛。
一看刘醒吾如此激烈,那些手下弟兄也争相掏出短刀,泪流满面哀求说:“我等追随九哥,情愿为九哥先死!九哥,你就忍心白白死在这里,不回去给我们报仇吗?”
见此情景,王亚樵激动得热泪盈眶,也扑通一声给他们下跪:“兄弟们……请你们……起来!九哥我……听你们……”
就在正月十五元霄节的晚上,陈调元的大军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突然枪声大作,几路人马拼死杀出。他们仓皇迎战,不知来了多少人马,有的当场身亡,有的惊慌逃命。
王亚樵知道机不可失,赶紧换上百姓衣服,带着郑抱真他们十几个随从冲出重围。耳听身后的枪声渐渐平息,刘醒吾他们没有赶到预定地点集合,便明白他们必然是凶多吉少了。他朝着洪泽湖方向深深鞠躬,含泪说:“好样的兄弟!我王亚樵必定善待你们的家属,替你们报仇!”
王亚樵带着残余随从离开安徽,一路要避开陈调元派出的杀手追杀,一路辗转颠簸,已经是1927年的4月初,也不知常恒芳他们的结果如何,却得到了刘醒吾他们被陈调元当场活埋的消息,心里万分悲愤。路上,他看见到处挂满了青天白日的国民政府旗帜,买了一张报纸,才知道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已经率领东路大军占领南京,江浙数省拥护北伐归顺国民政府,陈调元也归顺了北伐军当上安徽省省-长。蒋介石不愿听从武汉临时国民政府的指挥,决定要在南京举行国民政府奠度大会。
“真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我们在洪泽湖浴血苦战折损殆尽,想不到转瞬之间,陈调元居然也成了国民事务府省-长,想要杀他反而违法,刘醒吾他们实在死得太冤枉了!”
目睹眼前景象,王亚樵真有恍如隔世之感。拍电报回上海告知会馆,既然国民政府如今奠都南京,自己就得到南京去复命,最好能拜见那位中外瞩目的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
此时的蒋介石实在太忙了,正来往于南京上海之间。风闻他不服武汉方面汪精卫担任临时国民政府主席,两人就怎样继续北伐产生了分歧;这年月有枪就有势,各国在华领事也急于会见这位手握重权的总司-令,还有江浙方面的大财阀也争相拜见蒋总司-令,国民政府党政军要人有许多军国大事等着蒋总司-令决策批示,怎么会轮到他王亚樵见面呢?
国民政府筹备办公室的人冷冷地答复他:“国民政府奠都在即,蒋总司-令日理万机,你好好耐心等着吧!”
既然官府让他等,王亚樵就只得老老实实等待。等到了4月12日,他却看到了一件震惊不已的事情:大批军警出动,逮捕了大批“奸党”,有的还是从军营里面抓出来的。他大吃一惊,向人打听这是为什么,一个早年作过mentu的军-官低声对他说:“王先生,这些人其实都是共产党。上峰说,他们图谋反对蒋总司-令北伐,必须清党!”
“共产党?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正是‘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此次北伐,也是国共合作,怎么一下子成了‘奸党’?”王亚樵大惊失色,“抓住了,会怎样处置?”
那军-官赶紧说:“王先生,您是天下闻名的铁血豪侠,难道还不明白结果?”
那军-官匆匆而去,王亚樵如同失魂落魄,回到了洪武路自己在南京的据点。这些年,他组织劳工总会铁血锄奸,也曾跟赵世炎、陈延年那些共产党人打过交道,还请他们给自己的劳工总会讲过课,知道那都是一些意志坚定、学问渊博的好汉子,还有着比自己更加严明的纪律,让他深深敬佩。只是共产党人讲究推翻整个剥削阶级,反对对某个军阀官僚的暗杀,这就不对自己的胃口,跟他们交往不深,彼此惺惺相惜而已。他也听人说过,在北伐军中间,战斗力最强的其实就是共产党人担任指挥的部队,比如叶挺领导的独立团就被称为“铁军”,他们才是北伐军的中坚灵魂。想不到,这些北伐军的中坚猛一下子成了“奸党”被清除杀戮,这蒋总司-令究竟是怎么了?难道他不想实现中山先生的遗愿继续北伐了?
正当王亚樵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时候,得力mentu陈成从上海会所带来了一个年轻人跟他联系。此人名叫华克之,扬州宝应县人,原本是世家子弟,跟廖仲恺等要人交情深厚,初中读书时就接受了三民主义的影响,秘密加入国民党。因家中有武学渊源,自小跟随高手练过童子功,具有一身不俗的功夫。他在金陵大学读书时,就担任国民党南京市党部青年部长。四·一二事变的时候,华克之正在上海,亲眼目睹军警屠杀共产党和工人,宣誓反对蒋介石,因此遭到悬赏通缉。华克之情急之下突出重围,投奔了上海劳工总会。陈成知道王亚樵还在南京,身边正缺乏这样有学问的热血青年,便待他前来南京会见。
“惨惨惨!共产党人被杀,工人纠察队被杀,青年学生被杀,反对他们的国民党人也被杀,整个上海血流成河,实在惨不忍睹!”
想起四·一二事变的情景,华克之禁不住涕泪交流,向王亚樵叙述了当时的情况:共产党领导工人武装起义,占领了上海策应北伐,却引起了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家黑帮巨头的恐慌。黄金荣本是蒋介石在上海青帮混迹时的师父,向他诉说共产党的厉害,还代表英、美、法、日等帝国主义领事请蒋“弹压”,许诺给予军事经济上的大力支持,江浙财阀还拿出300万资金捐赠军费。蒋介石不愿共产党占领上海,还不愿汪精卫压在头上,便跟他们密谋策划。头一天晚上,黄金荣指使手下牛盲冒充工人纠察队围攻上海总工会,两方发生枪击冲突的紧急关头,蒋介石派军队出面“调解工人内讧”,缴获了工人纠察队所有枪支,便开始了血腥大屠杀,踏着共产党和工人的血迹占领了上海。与此同时,广州、南宁、南昌许多城市也开展了“清党”屠杀。华克之联络国民党左派反对,还上书武汉的国民政府,宣布开除蒋介石的党籍、撤销北伐军总司-令的职务,因此受到悬赏通缉……
“蒋介石被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家收买,背叛了中山先生三大政策,已经成为国民公敌!”华克之激动地说,“王先生,你是万众敬仰的铁血豪侠,可要代表国民声张正义!”
“事变太快,事情太大了,你让我想想,再好好想想!”
这些年来,王亚樵实行铁血锄奸的手段,震慑了上海黑白两道,满脑子想的是劳苦人民不再受欺压,才毅然接受宣抚起兵讨伐军阀。没想到刚刚从洪泽湖九死一生归来,在南京等待蒋总司-令接见,却等来了这样的结果。亲眼目睹无数革命志士惨遭杀害,国共合作烟消云散,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因此废除,北伐战-争半途而废,让他陷入了深深的伤感苦闷。不过,那些蒋介石怎样勾结帝国主义、勾结官僚资本家的弯弯绕,实在是他这个铁血锄奸的豪侠一下子弄不明白的。根据从上海带来的情报,自己的劳工总会在这次事变中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打击,这就让他稍稍放心了。他也不愿让华克之失望,更不愿损害了自己这个铁血豪侠在国人心目中的威望,决心寻找机会声张正义。
4月18日,国民政府奠都南京大会如期举行,王亚樵终于提前等待到了一纸出席请柬。请柬是“国父”孙中山先生的儿子、国民政府的行政院办公室主任孙科派人送来的,让王亚樵以工人代表身份出席大会。
“小兄弟,我能在国民政府奠都大会上发言,一定会在大会上声张正义!”他拍拍华克之的肩膀,带着他和陈成昂首阔步向前走去。
奠都大会在南京中山公园举行。王亚樵看到,公园四周岗哨林立,严厉盘查每一个人的证件,一律不准携带武器进入,不由得暗暗惊叹这个蒋介石好高的警惕。到了门口,把关查验的是国民党元老陈立夫,两人向来熟悉,一见面就冲他拱手致意:“哎呀呀!九光兄浴血洪泽湖,今日终于成了正果,可喜可贺呀!”
王亚樵也冲他拱手,淡淡一笑说:“亚樵自知是个粗人,这辈子只知打打杀杀,哪里成得了什么正果,让先生取笑了!”
陈立夫看出华克之和陈成是两个随从,说人员太多随从不能进入,吩咐两人在外面等候。他给王亚樵换上“贵宾证”,领他走进会场,然后低声向他透露:“国民政府奠都南京,内忧外患未平,正是英雄豪杰建功立业之时。以九光兄的才干,已经内定津沪护路司-令之职,只要好好跟着蒋先生干,何愁不成正果!”
“嘿嘿!亚樵是个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汉子,只怕受不了高官厚禄,倒要让蒋先生失望了!”王亚樵仰仰头,锐利的目光扫视到了前排的蒋介石,一副模样倒也威武,却万万琢磨不出他那威武的外表里面藏着什么心思。
隆重所排场过后,接着便是各方代表慷慨激昂的发言,一个个搜肠刮肚运用最动听的词句,异口同声赞扬蒋总司-令继承孙中山先生遗志,是党国当之无愧的领袖,国民政府的最高领导。听了他们的赞扬,蒋介石坦然微笑,很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终于轮到王亚樵代表工人发言了。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拿出跟华克之酝酿的发言稿,瞥了前排的蒋介石一眼,运出丹田之气朗声高呼:
“诸位事务领导,诸位代表先生女士们,在此国民政府奠都大会上,亚樵忝为工人代表,有肺腑之言向诸位陈述:我国民革命军羊城誓师兴兵北伐,兵锋直指,北方军阀吴佩孚土崩瓦解,盘踞东南的孙传芳丢盔弃甲,实在大快人心!以亚樵陋见,今日奠都南京,但大小军阀继续顽抗,尤其是北方军阀并未荡平,并非弹冠相庆高枕无忧之时。北伐乃总理遗愿,总理呕心沥血,容纳共产党人,团结国人共赴北伐大业,故此深得工农拥护,造就北伐军所向无敌,军阀望风披靡的大好局面。亚樵实在不料当局改弦更张,反而清查有功之共产党,却容纳旧式军阀,矛头所向非敌而友,造成数以万计的革命志士、工人学生惨遭杀害,实在是仇者快而亲者痛!亚樵乃一平凡党人,追随总理奔走历有数年,今日借奠都典礼大会之机,披肝沥胆冒言直谏台上的事务领导,以国家民族为重,无忘总理遗愿,保障人权,停止杀戮,团结国人,团结所有革命力量,打倒列强,打倒军阀,将北伐进行到底!”
王亚樵中气充沛,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他的话如此尖刻,跟先前那些歌功颂德的言辞彻底相反,那些台下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噤若寒蝉,以致于讲话结束没有一个人敢附和鼓掌,显出旷野一般的死寂。台上的蒋介石如坐针毡,只是不便发作。
孙科也没想到王亚樵如此大胆,低头整理文稿,看到一个身着上尉军装的向蒋介石轻轻耳语。孙科认识此人一张马脸,原是黄浦六期的学生名叫戴笠,毕业后担任蒋介石的侍从副-官。他虽然跟戴笠很少打交道,却也听说此人心狠手毒,正在接受蒋介石的密令组织了一个什么“十人团”的特务机构,不由得暗暗替王亚樵捏了一把汗。
“都是学生失职,请校长指示!”戴笠躬身低声请示。
蒋介石正襟危坐面无表情,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戴笠连忙退下。孙科立刻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匆匆写了几个字,向身边的秘书作了个姿势。
那个秘书很是机灵,转身离开了主席台,打了一个手势招呼孙科的司机。那司机也是个满身长着心眼的伶俐角色,机灵地坐进轿车轻轻发动了。
台上的王亚樵慷慨激昂,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身边的任何细微举动。他觉察出蒋介石身边的那个马脸军-官似乎是当年的结拜兄弟戴笠,心里猛地一震,仍然面不改色朗声宣读自己的发言稿。说到最后几句,他情不自禁振臂高呼,然后将稿纸放在台上,不慌不忙离开讲台。他回头看了主席台上的蒋介石一眼,暗自惊叹:此人听到逆耳之言竟然面不改色,似乎有大将风度,只是眼里透出杀气,必是一代枭雄!
王亚樵走下讲台的时候,敏锐地觉察出人群里出现短暂的骚动,几乎所有眼光落满了一身,顿时涌起说不出的痛快淋漓,索性昂首挺胸,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这个铁血豪侠的风采。他自豪地感觉,自己的正义呼声不啻重磅炸弹,一定会比当年刺杀徐国梁轰动得多!
“王先生,请随我来!”
一声低低的招呼,王亚樵感觉出有人向自己招手。定睛一看,立刻看出居然是孙科的司机,不由得大感诧异,闪身钻进了轿车。华克之和陈成身手敏捷,也紧跟着钻进来。
“小人奉孙主任之命,护送王先生离开会场。”那司机口里说话,两手不离方向盘直视前方,脚下的油门轻轻一踩,擦着两边警卫疾驰而出。汽车驶出中山公园,七弯八拐穿过大街小巷,在玄武湖边上停住,司机递给王亚樵一张纸条让他保重,便匆匆回去复命。
华克之赞叹说:“王先生,您刚才的发言实在说得太好了,把天底下正义的呼声全都表达出来了,对蒋介石那帮人是个沉重的打击,堪称讨蒋檄文哪!”
“出了一口恶气而已,不会有什么实效!”王亚樵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孙科的字迹“不合时宜”,仰天大笑说:“不合时宜?我王亚樵满宁愿肚子不合时宜,就是不随波逐流!”
说着,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玄武湖,蓦地又想起在主席台上见到的结拜兄弟戴笠,不由得百感交织,喃喃地说:“当年歃血结拜信誓旦旦,而今大浪淘沙分道扬镳,只怕难免血刃相见的那一天!”
陈成满心想的是王亚樵的安危,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警惕地环视四周动静,急切地说:“九哥,这里是他们的巢穴不宜久留,兄弟们眼睛望穿了,还是赶紧回上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