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王》 第3章 讨蒋兵败 王乐平被害因内奸 在线阅读
王亚樵明白,自己在奠都大会的发言损害不了蒋介石的一根毫毛,必然激起蒋介石的嫉恨,也许特务正在四处搜捕自己,留在南京凶多吉少。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蒋介石悍然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必然引起天下公愤,凭着南京城里的铁血弟兄,伺机行动,必定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暂且先别走!我在洪泽湖憋得慌,正想锄杀陈调元,给刘醒吾那帮兄弟报仇雪恨。现在,蒋介石跳出来,屠杀了那么多革命同志,就暂且将陈调元的脑袋放在他肩膀上多长几天,先对付了蒋介石再说!”
王亚樵果断地挥挥手,朝着南京政府的方向盯了一眼,率领陈成和华克之赶赴洪武路秘密据点。他紧急召见手下骨干开会,询问这些日子上海方面的情况。不等他开口,手下就争相向他诉苦:
“九哥,四·一二事变时,我们也伤了十几个兄弟,弟兄们眼睛都快盼穿了,等着你拿主意呢!”“九哥,自打蒋介石的军队进驻上海,黄金荣、张啸林他们手下的mentu狗仗人势,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根本不把我们劳工总会放在眼里,你就发一个号令,将他们狗日的灭了!”“九哥……”
“你们统统给我住嘴!”王亚樵瞪圆两眼低声一喝,“现在形势变化,蒋介石背叛三民主义,背叛了北伐革命,屠杀了成千上万的共产党人和革命同志,这才是我们的头号敌人!从现在起,你们统统给我收拾起那些鸡肠鸭肚的个人恩怨,给我盯紧了那些反对蒋介石的各派势力,只要他们反对蒋介石,就是天大的恩怨也一笔勾销,就得联合他们讨伐蒋介石!你们明白了吗?”
那些手下不知为什么九哥从南京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口口声声将蒋介石看作头号敌人。然而,他们敬服九哥,尽管还不十分明白,一个个高声答应:“明白!我们听九哥吩咐!”
毕竟华克之比王亚樵想得深远,连忙补充说:“你们口口声声明白了,我看你们心里未必明白。你们想想,蒋介石这次并没有伤害我们多少兄弟,为什么九哥说他是我们头号敌人呢?刚才你们说了,事变之后,黄金荣、张啸林他们的mentu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正因为他们仗了蒋介石在背后撑腰。只有打倒了背后撑腰的蒋介石,才会出现国共合作的时候那样,黄金荣也罢,张啸林也罢,他们的mentu更加不在话下,才能全都乖乖地夹着尾巴,才能有我们穷苦劳工的好日子!”
“华先生这么一说,你们就更加明白了。嘻嘻,主子倒了台,恶狗才不敢咬人,痛快!”
看着手下一个个饿鸡啄米一般抢着点头,王亚樵赞许地冲华克之大笑。本来王亚樵就口才出众富于号召力,从这一席话,他觉察出华克之不愧是金陵大学的高材生,想的说的比自己透彻,认准了是自己难得的助手,便开门见山地说:
“克之老弟,你我兄弟志同道合,亚樵还有请教的问题。诚如老弟所言,蒋介石倒行逆施,激起了国民党内许多正义人士反对他的独裁专制,老弟是世家子弟,跟他们交情颇深,我想让你跟我拜访他们,共商反蒋大事,不知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九哥说的,正是克之朝思夜想的,克之义不容辞!”华克之激动得热血沸腾,当即答应跟随王亚樵,前去联络内心反对蒋介石独裁的有关人士。
华克之首先想到,已故国民党左派领导廖仲恺的儿子廖承志是自己的至交同学,便陪同王亚樵前去拜访廖夫人何香凝。何香凝坦言说,孙夫人宋庆龄对蒋介石的中途背叛非常反感,还有西南派系很多人也对当今的独裁深表不满。两人告辞后,心里更加充满信心。
快到洪武路14号门口的时候,忽然一辆雪佛来轿车迎面疾驰而来,溅起一片积水,将刚刚走下黄包车的王亚樵两人溅了一身。王亚樵恨恨地盯着轿车,正想破口大骂,没想到轿车竟然停下来,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向他招呼:“对不起!司机没注意,溅坏了先生的衣服!哎呀呀,这不是亚樵九光先生吗?真是瞎了眼!”
一个坐着高档轿车的人能够向自己道歉,还能说出自己的名字,纵然满腔怒气也无从发作了。王亚樵注视车内的男子,似乎什么地方见过面,却一时想不起来,只得抱歉地说:“在下正是王亚樵,敢问先生是……”
这时,车内男子走下来,微笑着递上名片,说出一句广东口音:“广西佬李济深。”
王亚樵顿时恍然大悟,连忙陪笑说:“噢,原来是北伐军的副总司-令,广东省李主席!我王亚樵这才是真正瞎了眼,忘记了去年在杜月笙老板府上见过。李主席如今是党国要人,王亚樵一介布衣,承蒙李主席如此看重,真是三生有幸哪!”
“哪里哪里!李某久闻王先生是当今铁血豪侠,一向仰慕之至!可惜那天见面匆匆,没能多跟先生交谈,深以为憾哩!王先生能在奠都大会上慷慨陈词,天下人谁不仰慕王先生的铮铮风采?李某听了,也是敬佩之至哪!”李济深当时也在场,佩服他的血性勇气,今日见面,见他言辞间似乎满含讥讽,便及早拱手告辞:“我住在这条路20号,王先生如果能光临寒舍,李某一定聆听教诲!”
两人看着李济深远去,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直到夜里,王亚樵在房里对着报纸出神,华克之忽然推门进来,关切地说:“九哥,夜深了还没休息?”
王亚樵将报纸丢在床上,回头招呼他说:“反蒋大事还没有眉目,哪能睡得着啊!克之,你来得正好,你跟我说说看,今天碰到的李济深那人怎么样?”
“这是一潭深水,深不见底!”华克之神色凝重,沉思着向他介绍李济深的情况:这个李济深本是广西人,担任过黄埔军校的教练部少将主任,为广东根据地建立立下汗马功劳。北伐的时候,李济深率领的第四军号称“铁军”。四·一二事变的时候,李济深曾经在广州实行“清党”,杀害了萧楚女等两千多革命群众,手上也沾满鲜血,才被任命为新成立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谋总长。不过,李济深这人的正义感并没有完全消失,还很有城府,跟广西实力派李宗仁、白崇禧交情很深,骨子里对蒋介石独裁不满,迟早会有爆发的一天。
“这就好!只要他反对蒋介石独裁,就可能成为我们的朋友。适当的时候,我倒要去会会他!”王亚樵兴奋地搓搓手,“时间不早了,准备睡吧。”
夜色深沉,黑沉沉的天空看不到星光月亮,只有僻静的洪武路两旁闪烁着昏黄的路灯,显示出新的首都“不夜城”的特色。这个城市永远有着彻夜不眠的人,如同蝙蝠酷爱夜晚,深夜反而给他们提供更大的便利,展现着“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的不同门道。
午夜时分,一群持枪的便衣闪进小巷,黑洞洞的枪口在路灯下闪着蓝幽幽的寒光,悄无声息包围了洪武路14号。他们身手敏捷,霎时翻上了墙头。一看王亚樵窗口透出灯光,便趴下来一动不动,侧耳一听,隔壁还传出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是老手陈成的声音:
“咱们九哥,真是几百年难得一个的铁血豪杰。九哥常说,那司马迁专门写过《刺客列传》,可是那诸专刺王僚被砍成肉泥,聂政刺韩傀还得划破脸怕人认出来,荆轲刺秦王白白搭上性命,其实算不得豪侠。你们想想,他们哪一个比得上咱们九哥?徐国梁死了也就死了,谁都不敢哼一声,还不知下一个轮到谁呢!”
陈成的声音刚落,又传出新入伙的郑抱真的央求:“陈哥,再给我说说九哥的故事好吗?”
陈成打了一个哈欠,含糊说:“我困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再给你说吧!”
伏在墙头的两个人悄悄暗笑:“死到临头了,还夸口什么铁血豪侠!”正要纵身跃下,忽然又看到一个敏捷的身影闪进王亚樵房间,便不敢动弹趴下来等待时机。
这闪进王亚樵房间的身影是华克之。他焦急地低声说:“九哥,墙头有人,看来是冲着我们来的,赶快转移!”
王亚樵应声熄灯,迅速掏出手枪闪到窗口,伸出枪管撩开窗帘,果然有人影翻墙而上,立即低声命令华克之:“事不宜迟,快把陈成和抱真两人叫过来!”
华克之闪进隔壁,随手熄了灯,低声告诉他们:“别出声!快跟我到九哥房里去,我们被包围了!”
郑抱真初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果然不敢出声,紧跟陈成闪进王亚樵房间。王亚樵平静地说:“几个小毛贼,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不要慌,敌明我暗,伤不了我们一根毫毛!”
郑抱真这才透过气来,紧张地说:“九……九哥,他们是什么人?也胆敢对你下毒手?”
王亚樵镇定地说:“国仇深重,江湖恩怨,一时半刻说不清,冲出去再说!”说着,举枪撂倒趴在墙头的一个,再两个点射,准确击中两个纵下墙头的,命令说:“陈成注意保护抱真,我断后!”
霎时之间,众mentu闻风而动一起开火,对方也慌忙开枪射击,激烈的枪声震破深夜的寂静。毕竟对方人多势众武器精良,王亚樵手下的火力被对方压住,砖墙上不时迸出子弹射出的火光。他果断地指挥mentu跃上屋顶,叮嘱说:“20号是李主席的府邸,你们冲过去!”
王亚樵经常严格督促mentu勤练武功,因此个个身手敏捷,霎时施展轻功掠过几座屋顶。他百忙间一看,下面的暴徒奋力撞开了大门,呐喊着四处射击,冷冷一笑说:“惊扰了邻居的好梦,倒是亚樵的不是了。对不起,失陪啦!”
就在这时,陈成和华克之两人缩身一纵,如同飞鸟般落在对面墙头。郑抱真功夫不深,夜里看不清楚,估摸两墙之间有一丈来距离,便两条腿战战兢兢不敢跃过,王亚樵鼓励他说:“对准方向,提气上纵,我在后面助你!”
郑抱真不敢迟疑,使出全身力气奋力一跃,双脚落在墙头,身子却前后摇晃,眼看就在栽落下去。此时,王亚樵轻轻落在墙头,及时托住郑抱真的后背,让他稳稳当当立在墙头。可惜,郑抱真毕竟用力过猛,踩下了一块砖头,“咚”地一声坠落在巷道上。
砖头落地,惊动了下面的人马,内中一个眼疾手快,甩手一枪正中王亚樵手臂,才大声呼喊说:“坏人越墙逃跑,被我打中啦!”
郑抱真焦急地说:“九哥,你受伤啦?”
王亚樵回手一枪击毙那个歹徒,若无其事地说:“没啥,让蚊子咬了一口!这小子枪法不精,是他自己找死,我们跳下去!”
李济深还在伏案书写继续北伐的计划,一阵激烈的枪声打断了思路,焦躁地说:“真不知道蒋先生怎么想的,前方打得好好的,半道中闹什么‘清共’,治安反而这么乱!”
就在这时,机要秘书古大鹏急急地走进来说:“主席,外面发生枪战,听声音朝我们这边来了。刚才卫兵出去了,我听到屋顶上有人说话,是不是避一避?”
李济深刚刚站起身,猛然闪进一个人影。饶他是军-人出身反映敏捷,可来人身手如同电光石火,没等他来得及拔枪,冰冷的枪口已经顶住了太阳穴,发出森严的低喝:“不要动!我们刚才受到歹人暗算,借贵宅暂避风头,不会为难你!”
李济深苦笑一声,正要回答,眼前突然晃出一个身影推开了顶在脑袋上的枪口,厉声说:“陈成休得无礼!李主席,亚樵事出无奈,手下多有得罪,你大人大量,还请海涵!”
听出王亚樵的声音,李济深感觉狂跳的心脏恢复了平静,显出临变不惊的儒雅风度淡淡一笑:“果然不愧铁血豪侠,手下的兄弟也有什么好的身手!我上午还请亚樵兄光临寒舍,想不到今晚就以这种方式见面,太有风趣了!”
“亚樵遭受围攻,故此大胆冒犯李主席,容我改日赔罪!”王亚樵连忙拱手鞠躬。
就在这时,外面的喊声由远而近,还能清除听到拍打大门的叫唤。李济深沉着地说:“虽然事体不明,可看来他们是冲着王先生来的。既然王先生不把我李某当外人,我自然能把弟兄们当朋友。不要紧,请随我来!”
说话间,李济深在前面引路,将王亚樵几个藏进地下室,亲自将暗门关好。当他转身回到客厅,外面的来人已经推开门口卫兵一涌而入。古大鹏连忙上前阻拦:“站住!你们睁眼看看,这里是军委会参谋总长、广东省政府李主席的府邸,岂容你们胡乱闯入?”
一个头目模样的人上前给李济深敬了一个礼,却不软不硬地说:“报告李总长,卑职是军委会特务科蒋孝先。我们得到可靠情报,奉命捉拿共党奸细。那些共党奸细拒捕,还打死了我们的同志,逃到李总长这边来了。剿灭共党是党国头号大事,想来李总长必定大力支持,不会妨碍卑职执行任务。卑职职责所在,请您允许卑职手下搜查!”
“李某身为政府要员,当然不会妨碍你们执行公务,请便吧。”李济深知道,蒋孝先是蒋介石的本家,别看官职不大,率领的特务气焰嚣张,随随便便就给人安上“共党”的名义至于死地,无奈说得冠冕堂皇,实在找不出理由拒绝。
蒋孝先得到李济深的许可,手一挥,手下特务立刻翻箱倒柜四处搜查。李济深强自镇定,坐在沙发上抽烟,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头目的举动。当特务走到地下室暗门旁边的时候,秘书古大鹏故意转过眼睛,额头上却渗出密密的汗珠来。这细微的变化,引起了蒋孝先注意,脸上顿时露出得意的奸笑,猛地上前一脚踹开了暗室,再飞转过身闪到一边避开。
一看暗室打开了,并没有想象中的射出子弹,几个特务放心进去,立刻出来报告说:“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蒋孝先十分失望,赶紧给李济深敬礼:“打搅李总长了,卑职告辞!”然后手一挥,随行的特务相跟着悻悻退出。
看到特务走了,脚步咚咚消失在远处,古大鹏这才觉得自己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才落到胸膛里,却又满腹狐疑赶紧跑到地下室轻轻呼唤:“王先生,你们藏在哪里?特务走了!”
话刚落音,仿佛什么东西从上面落下,一个声音比较大,眼前突然闪出四个人来,顿时惊得两眼瞪大成了灯泡,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刚才……”
“没什么,我们就在地下室,只不过贴在室顶角上,怪他们没长眼睛看不见。”王亚樵轻描淡写地一笑,随手指着郑抱真,“只是这兄弟累了,再多一会,也许坚持不了会露馅。真要到了那时候,我们不难脱身,只怕连累李主席,就让亚樵百死莫赎了!”
“啊——”古大鹏看到王亚樵手臂上缠着纱布,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李济深这才想起,风闻王亚樵手下武功高深,自己向来不肯相信,可自己的地下室自己最清楚,必定是施展江湖传说的壁虎游墙功夫,才能贴在室顶不被发现,不由得说:“实不相瞒,李某身为政府要员,还不怕他们怎样,唯恐王先生有个闪失,就难辞其咎了。今晚有惊无险,王先生果然武功卓绝,让李某开了眼界!此去后,不知王先生有何打算?”
经历了这件事,王亚樵顿时对李济深产生极大好感,诚恳地说:“亚樵乃是粗人,就不要叫我先生,还是叫九光亲切。我呢,以后就叫你任公。亚樵自知在奠都大会上得罪了最高当局,才招致今晚杀身之祸,恳请任公指教。”
“嗯嗯——”李济深轻轻点点头,心里暗自赞叹:有人说王亚樵只知暗杀是个武夫,看来他比任何人都要精明清醒,值得一交!但自己身为最高当局之一,却不能随便附和授人以柄,斟酌着说:“九光兄是个聪明人,李某就不必画蛇添足了。而今局势错纵复杂,国共两党势如水火,江湖恩怨盘根错节,不如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为妙!”
王亚樵觉得,李济深身为政府高官,能冒风险掩护自己,实在难得。尽管他言辞闪烁莫测高深,但悉心领会品味之下,也觉得够通透的了,不住点头赞同。
他们交谈的时候,华克之很是警觉,始终注视着外面的动静,提醒王亚樵说:“九哥,外面还有形迹可疑的人在来回走动,看来我们还在他们的监控之中。”古大鹏听了一惊,连忙走到外面查看,也急急地说附近的路口有人把守。
李济深毕竟是经过风雨的,当即沉着地说:“九光兄,他们阴魂不散,你不如放心住在我这里。说句不该说的狂话,李某是军委会参谋总长,量他蒋孝先也不敢带人再来。兵来将挡,水来土堰,你们周详计议,自然能有办法对付他们!”
第二天傍晚,李济深的雪佛来汽车驶出大门,慢慢驶向路口。司机正要加大油门,忽然迎面闪出几个手臂上戴着“执法”字样袖套的宪兵,一个队长模样的“啪”地敬礼,大声说:“长官,我们奉命检查,请长官成全!”
司机老大不情愿地减速,打开半边车门递过证件。李济深不用正眼瞧他们,不经意地掸掸金灿灿的三星上将领章——其实上面并不存在灰尘,这是当今政府高官在卑微下属面前作威作福常有的作派。就在这仿佛不经意之间,他看到一个宪兵手里拿着王亚樵的照片在逐个对照,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就在李济深身边,王亚樵满脸涂抹着脂粉,嘴唇上抹着口红,指甲上也涂得红艳艳的,仿佛一个妖娆女人勾着李济深的腰肢扭动身躯撒娇,还向那个队长送上秋波作了一个媚眼,娇声说:“长官,难道还要脱衣检查吗?”
“不敢!谢谢长官!”那队长觉得骨软筋麻,不敢回应长官的“相好”,挥手作了一个放行的姿势,又“啪”地一个敬礼。
司机巴不得放行,脚下用力一踩,雪佛来离弦利箭般飞驰而出。不多时,汽车驶近车站,慢慢停下来。李济深重重地吁了一口气,顺势调侃说:“王‘小姐’,金鱼脱离金钓去,摇头摆尾不再回,前面不远就是车站,你们大概想下车回上海了吧?”
王亚樵紧握着李济深的双手,激动地说:“任公!大恩不敢言谢,我亚樵从此将任公当作同乡会馆肝胆相照的朋友。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他日如有差遣,小弟万死不辞!”
上海安徽会馆的人员已经获悉南京一处秘密住所发生枪击,几次派人前去都不得要领,正在为王亚樵的安危担心,讨论再派人去打探消息准备救援。忽然见到他平安归来,顿时欢声雷动:“哈哈!九哥回来啦!”“九哥,兄弟们听到住所发生枪击,都快急死啦!”
“有什么值得急的,我这不毫发无损回来了吗?”王亚樵心里暖暖的,忽然从人群里看到余婉君,顿时惊讶地问:“哦,婉君你怎么来了?立奎如今在哪里?”
王亚樵说的立奎姓余,早年毕业于安徽陆军讲武堂,两人追随孙中山讨袁护法结下深厚情谊。北伐期间,王亚樵奉命到安徽宣抚在洪泽湖浴血苦战,余立奎则担任了48军第1师师长,随着东路军打回了上海。这个余立奎风流倜傥,在舞厅结识了大学女生余婉君,便两情相悦同居一起,王亚樵和朋友们出席酒宴,曾调侃他金屋藏娇艳福不浅。
“他呀,生就住军营的命,前一阵去了杭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余婉君幽怨地撅撅嘴,眼波闪烁之间发现了王亚樵手臂上的绷带,尖声惊叫说:“哎呀呀,九哥你受伤了!快过来,正好立奎给我留下一瓶‘枪伤神药’,我给你敷上!”
“一点点皮外小伤,就当蚊子叮了一口,敷什么药!”王亚樵若无其事伸伸胳膊,无奈余婉君蝴蝶一般飞过来,只得顺从地坐下来,看着她颤抖着解开了纱布,听她心疼万分地说“老天爷,伤口发炎了!再不上药,可就危险哪!”
陈成和华克之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跟孙凤鸣讨论昨晚遭受包围枪击的事件。华克之坚定地说:“我看,九哥在南京被包围搜捕的事情,一定是蒋介石指使军委会特务干的!虽然后来李济深说的话闪烁含糊,他很可能知道内情。”
王亚樵双眉紧锁轻轻摇头:“应该还不至于吧?国人皆知我王亚樵多年来矢志不渝追随中山先生,讲究的是铁血锄奸,却并非他们清查的‘共党’。尽管奠都大会上的发言对‘清党’多有微词,那都是一腔热血为了实现总理遗愿,让他憣然醒悟完成北伐大业。从李济深能够冒险保护我们来看,蒋介石不高兴那是有的,应该还不至于要置我于死地。我一路上反复琢磨,坏就坏在那些投机革命的旧军阀身上,对我下毒手的,应该只有陈调元。”
说到陈调元,王亚樵眼里闪出冷峻的亮光,蓦然想起去年策应北伐在洪泽湖突围的情景。据后来逃回的弟兄说,洪泽湖边,刘醒吾他们五十多个衣裳褴褛的讨伐军战士被五花大绑,一个个昂首挺胸毫不畏惧。一个军-官跑步报告骑在高头大马上面的陈调元:报告督军大人,抓获的都是王亚樵的mentu,请督军大人发落!陈调元取下雪白的手套,盯着刘醒吾一行面露阴笑:人说王亚樵是什么铁血豪侠,只不过能在上海滩横行。在安徽这地头上,还是我姓陈的才能真正铁血锄奸呢。干脆活埋了他们,留着子弹等王亚樵……
孙凤鸣刚加入不久,还弄不清这些血债恩怨的来龙去脉,疑惑地说:“九哥,那陈调元后来投靠了国民政府当上了安徽省-长,他还跟九哥作对?”
“凤鸣呐,你还年轻,不知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道理。”王亚樵轻轻摇头,两手习惯地捏成了铁拳,“就算不是他陈调元,我也要锄杀他,为刘醒吾他们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陈成他们知道,一旦王亚樵下定了决心,任何人的劝说都没有效果,何况,他们也迫不及待想要替刘醒吾那些死去的弟兄报仇,一个个点头赞同。看看时候不早,他们便起身退出。
屋里只剩下余婉君,王亚樵看到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关切地说:“婉君,时间不早了,你还不回去,立奎不惦记你吗?”
“九哥,你感觉伤口现在好点了吗?让我再给你敷点药吧!”余婉君刚刚站起身,忽然拿起刚才的药瓶,亲切地走到他身边。
王亚樵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现在舒服多了,这药真管用。余婉君听得笑脸如花,得意地娇笑着说:“那当然啦!这是我表哥从德国带回来的,立奎是个识货的,还夸奖说这是战场上救命良药。九哥,你经常出生入死,就留在身边好啦!”
“不可!立奎在外带兵打仗,还是留给他!”王亚樵赶紧将药瓶塞过去。
“这是我和立奎的心意,九哥你就留着吧!”余婉君深情地回头一望,敏捷地闪到门口,猛然看到一个人影走近了,惊呼一声说:“哎呀!立奎,我正要回去,你怎么回来了?”
王亚樵一看余立奎来了,赶紧请他坐。余立奎急急地说:“九哥,我是有重要情况,特意回来给你报信的。昨天,我开会的时候碰到陈调元,他瞎了眼不知道我跟九哥是生死弟兄,居然想请我帮忙呢。九哥,你可得多加小心!”
“好兄弟,太谢谢你啦!”王亚樵紧紧地握住余立奎的手,将他们送出门口。
送走余立奎,他便旋风一般回到屋里,抡起拳头擂开陈成他们的房门,高声说:“你们赶快起来!他娘的,我们还没走到陈调元的门上去,他竟然胆敢抢先向我们下起手来了,给刘醒吾他们报仇的时候到啦!”
华克之和陈成机警,闻声跃身而起来到大厅,郑抱真跟孙凤鸣两人瞌睡重,才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走过来。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陈调元该杀,在行动方案上,却产生了分歧:郑抱真对陈调元充满仇恨,主张闯进司-令部刺杀;陈成主张半路上伏击,以避免自己损失;孙凤鸣主张让余立奎设鸿门宴,将陈调元和手下帮凶一网打尽。他们的办法遭到王亚樵否定,认定必需拟定周密计划,商量到天亮了还没制订出方案来。
当天上午,王亚樵正在挥毫泼墨,酝酿锄杀陈调元的计划,忽然华克之进来报告:“九哥,同盟会元老王乐平老先生来访。”
“快请!”王亚樵赶紧放下笔,转身走进客厅。一眼看见满头白发,捋着雪白的长胡子王乐平,慌忙拱手施礼:“老前辈,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有什么差遣亚樵的地方,您派个家人过来吩咐一声就行了,岂敢劳动您的大驾呢?”
华克之是世家子弟礼貌周到,不等吩咐,早已恭恭敬敬献上热茶伺立一旁。王乐平赞许地点点头,不慌不忙坐下来,混浊的老眼里闪出烁亮的精光,慨然说:
“九光,老朽今天登门,乃是有关系到国家前途的大事,特意来跟你这铁血豪侠商量。你也知道,蒋介石其人名曰‘中正’,其实不中也不正,他当年骗取了中山先生的信任,窃取了北伐军总司-令的职务手握大权,便显露出他的狼子野心,背叛了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真正是千夫所指,万民痛恨!九光你在奠都大会上振臂高呼,堪称讨蒋檄文,令老朽钦佩感奋不已!老朽深思,如此独裁专制之人,只要有人高举义旗,必定天下响应,势必遭到当年国贼袁世凯‘洪宪’短命政权的可耻下场!放眼当今中国,只有共产党跟蒋介石的仇恨最大最深,他们在两次政变中遭到惨重损失,誓死推翻独裁政权,周恩来领导发动了南昌起义,毛泽东也在湖南发动秋收起义,可惜很快遭到失败,只怕一时难成气候。老朽四处联络半年,发现反对蒋介石独裁的别人大有人在,已经初步联系了广东的陈铭枢、广西的白崇禧和李宗仁,还有湖南唐生智等人,他们都是手握重兵的北伐名将,表示只要有人率先发动讨蒋,必定再次起兵响应,大事可为哪!听说,你正想锄杀陈调元,给你死去的弟兄报仇,正好,方振武跟常恒芳两人还在安徽,无论于公于私,你九光都责无旁贷,老朽今天就来等你一句话!”
猛一听到国民政府里面还有这么多人、具有这么巨大的力量反蒋,王亚樵顿时觉得热血沸腾,蓦然回想起当年讨袁护法时天下响应轰轰烈烈的场面,仿佛看到蒋介石在众叛亲离之际呕血而亡的下场,耸身挺立抓过杯子一饮而尽,高声说:“前辈,亚樵在奠都大会上已经准备,随时为实现总理遗愿赴汤蹈火!请前辈明示,让亚樵怎么干?”
“痛快!果然不愧铁血豪侠,真个痛快!”王乐平也耸身站起来,举起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捋捋飘动的长须,“广西白崇禧,人称‘小诸葛’,他说此时的蒋介石就躺在一堆泼透了汽油的干柴上,只要一根火柴就能烧死他!白崇禧先生知道,杭州余立奎的一个旅其实是九光的兵力,离南京咫尺之遥,就是那根火柴哪!”
王亚樵紧张地思索着,蓦然想起在洪泽湖讨伐的时候,差不多也有一个旅的兵力,贸然孤军奋战却落得土崩瓦解的结果,顿时心里沉甸甸的。吃一堑长一智,他不由得皱起眉:“立奎是个铁血男儿,为了实现总理遗愿,当然会奋不顾身。可他‘小诸葛’也是带兵打过仗的人,怎么就想不到孤军奋战的后果?没有策应增援部队,孤军犯险,是兵家大忌啊!”
王乐平重重地点点头,却神秘地说:“九光所虑,深为有理。然而,我们并非孤军奋战,还有人愿意清兵起兵讨蒋,过些日子,老朽再去联络,一定会给你一个圆满的答复。”
知道方振武和常恒芳两人都在安徽,王亚樵便在1928年初冬亲自前去联络。故人相见,说起洪泽湖浴血奋战的日子,常恒芳也是感慨不已,陪同他会见方振武。
此时的方振武在安徽担任军-长,王亚樵的老朋友余亚农正好是他手下师长,自然对他格外热情,还尊他为“王司-令”。王亚樵洒脱地大笑:“什么狗屁司-令!如今我只是上海安徽同乡会会长,手下就一批不怕死的兄弟,哪里比得上两位,如今是的是军-长,是的是师长,才是威震一方的司-令哩!”
方振武知道他的来意,诚恳地说:“九光兄,你我生死患难的兄弟,就不要客套!实话告诉你,别看我们如今也是国民革命军序列,却由于并非嫡系,一直受到蒋介石的排挤,名义上一个军,也就亚农跟鲍刚两个主力师,连同新编部队三万来人。石友三驻扎浦口,他也不是嫡系受排挤,一直对此不满可以联系。另外,余立奎的一个旅驻军杭州,当然能够配合。这就是我们的家底,你也趁机组织一些兵力帮助杭州,好好干一场!”
“好!我王亚樵听从指挥!”王亚樵哈哈大笑,说定带一批mentu筹备组织军队。
方振武为人豪爽,尽管经费拮据,还是毅然将凤凰井和金河四个厘金局交给王亚樵作军费。王亚樵十分感激,令弟弟述桥拿出三万元顶下上海亚洲饭店,将杭州方面全部起义家属接来居住,按月发给生活费,免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一切准备妥当,便暗中吩咐郑抱真训练mentu,一心等待王乐平方面的消息。转眼间到了1929年初春,一天上午,王乐平派人前来相请。
王乐平将他领进小客厅,指着座中的一个中年魁梧将军说:“这是石友三将军,18军军-长。石将军的部队驻扎在长江北岸,担任守卫南京北线的重任,实际上是冯玉祥将军的亲信部下。九光是天下闻名的铁血豪侠,就用不着我介绍了。”
王亚樵也听说石友三是东北人,冯玉祥的亲信干将,只是素无交往不便深谈。寒暄之后,便说起自己曾到过河南,向他请教北方的风俗吃食。石友三大咧咧地说:“王大侠,王老前辈请你过来,大概不是道风俗说闲话的吧?嘻嘻,其实你们的心思我明白,不就是想要反蒋吗?干脆,今天就立个章程出来!”
王乐平忙说:“石将军真不愧北地豪杰,说起话来干脆利落,我也就开门见山了。上次,九光觉得一个旅兵力太少,今天好了,石将军手下雄兵三万,蒋介石让他守卫长江北岸,实际上千方百计卡扣军饷图谋吞并,早就不满多时,愿意挺身而出举起反蒋大旗。老朽是个书生不懂军事,石将军是身经百战的悍将,就跟九光好好商讨吧!”
石友三也知道王亚樵在洪泽湖全军覆没的往事,觉得眼前这个只知刺杀的王亚樵不懂军事,伸了一个懒腰说:“这事我早已成竹在胸,今天在这里给你们透透风,这是一盘大棋:我在江北出兵,第五军方振武从安徽出兵,我的老长官冯玉祥从河南率20万大军南下,蒋介石必然惊慌失措派兵迎战,导致后方空虚;李宗仁、白崇禧10万大军猛插江西,那时余立奎率部沿沪宁线趁虚直捣南京,蒋介石自然成了瓮中之鳖,王大侠想怎么锄杀都行!”
王乐平听得心花怒放,也趁机说:“石将军是当今的蔡锷,还有呢,广东陈铭枢,福建蔡廷锴,山西的阎锡山都派了亲信前来联系,决定起兵反对蒋介石独裁,那是多大的声势?至于四川的刘湘,云南的龙云,贵州王家烈他们,个个偏安一隅就算不出兵,发个通电反蒋什么的,何愁蒋介石不会成为第二个袁世凯?九光,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无论天意民心,都注定蒋介石垮台哪!”
曾经沧海难为水,多年来血的教训,王亚樵只相信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对什么山西的阎锡山,云南四川的龙云刘湘统统不认识,跟广西的李宗仁他们也攀不上交情,对全国通电的玄虚也提不起多大兴趣。眼前这个石友三因克扣军饷反对蒋介石,他能相信,但他更相信跟自己共患难的方振武,相信近在咫尺的余立奎,心里紧张地思索着,倾听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忽然,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房门前不远处停止了,正当王乐平说到“注定蒋介石垮台”,传过“当”的一声响亮。他闪电一般开门闪出,却看到一个年轻人惊慌地在弯腰收拾地上打破的玻璃茶杯,顿时心里疑忌,回头问道:“前辈,这位是……”
王乐平爽朗地笑着说:“九光勿疑,这是老朽表弟赵铁桥,刚从R国留学回国,到这里想托我谋个差事。学生娃娃干不来伺候人的事,让九光见笑了。”
那赵铁桥满脸通红,慌忙学出R国人道歉的姿势垂手鞠躬:“对不起,我再去泡一杯!”
王亚樵目光敏锐,察觉出赵铁桥收起茶托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目光中闪出几丝兴奋的神色,自己也不便说什么,继续跟石友三商讨怎样配合锄奸。
半月之后,王亚樵亲自写了“祝余旅长马到成功”的横幅,吩咐悬挂在大厅里,还准备了丰盛的酒席。他经常宴请各方头面人物,mentu也不管宴请的是谁有什么事,只有华克之少数几个骨干明白,这是为余立奎起兵反蒋准备的宴席;本来还发出请柬宴请第五军军-长方振武,可是方振武忽然接到南京通知出席重要会议,就只有余立奎一个了。
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打了几次电话也没人接,华克之在大厅里来回踱步,焦急地说:“九哥,立奎兄怎么还不来呢?他说好准时赶到的。”
王亚樵在沙发里悠闲地抽烟,随口说:“你去他家里看看,顺便催一下。”
华克之匆匆赶到余立奎的住所,老远就听到余婉君的声音:“立奎,你转来转去的找什么?九哥那边开宴的时间已经过了,还是快走吧!”接着传出余立奎焦躁的声音:“那瓶‘枪伤神药’呢?你表哥从德国带回来的那瓶,我就找那瓶药。”余婉君迟疑了一下,才说:“上次九哥受伤,我拿去给九哥治伤,就送给九哥了。”余立奎当即冷笑:“左一个九哥,右一个九哥的,真比对我甜蜜多了!”余婉君委屈地说:“立奎你什么意思?”余立奎愠怒地说:“自古‘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傻瓜都明白的道理,还要我说穿吗?”余婉君哀怨地颤声说:“立……奎!九哥是你生死兄弟,你……太过分了!”余立奎拍响了桌子:“我过分?老子出生入死打天下,你背着我干的什么?上海是个花花世界,这仗老子不打了!”
华克之听不下去了,大声干咳两声。屋里的余立奎以为是家里女佣,咆哮说:“老子跟太太商量大事,你吃了豹子胆?”
“我没吃豹子胆,可也不愿吃闭门羹,正是为大事找你来的。”华克之哂笑着推门而入,看到摔在地上的军装,弯腰拾起来掸掸灰尘,“当年袁贼谋逆,蔡锷将军拍案而起,跟小凤仙在北京洒泪告别,想不到我今天有幸,重睹当年松坡风采!”
经他这么调侃,余立奎顿时红了脸,看着余婉君半晌无言。华克之视而不见,借题发挥说:“当年,南宋小朝廷醉生梦死,那李清照一介女流,尚且慷慨赋诗:‘生当为豪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今天读来,还让人热血喷涌。立奎兄,我听了多时,你的心思我都明白,暂且听我说个故事。听完后,这身军装穿不穿,仗打不打都由你。”
余立奎自愧失态,默默地给他一支雪茄,余婉君也擦一把眼泪给他点上火。
华克之吐出一串烟圈,才慢悠悠地说:“在我们会所里,有一个兄弟对婉君嫂暗生爱慕之心,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有一次,婉君嫂外出,他情不自禁尾在后面,恰好被九哥看到了,将他叫回会馆。那兄弟自知有罪,低头听候九哥发落。九哥吩咐摆下香案,会所的兄弟们知道这是惩处mentu的仪式,顿时心惊肉跳。九哥痛心疾首地说:‘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却有几条规矩不能违犯:出卖同门兄弟,奸淫朋友妻女,都该五马分尸,未遂者逐出不饶!你的行为出格,理当逐出,但我不惩罚你。我管教不严,今天当众自罚!’说话间,九哥抽出利刀高高举起。我知道这是江湖上三刀六洞的规矩,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到‘嚓嚓嚓’三声,九哥在自己大腿上穿了六个洞,顿时鲜血如注。弟兄们慌忙拿出‘枪伤神药’给他敷上,九哥却声色俱厉地说:‘你们看清了,这就是规矩!’”
余婉君听得心惊肉跳,赶紧捂住了耳朵。余立奎羞愧难当,一把拿过军装穿上,对华克之说:“克之兄弟,立奎受教了!你能告诉我,那位兄弟是谁吗?”
华克之轻轻摇头,沉重地说:“大哥,我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从这件事,你该知道婉君嫂的魅力,更该知道九哥的人格,好好珍惜才是!”
余立奎立刻转身,向余婉君敬了一个军礼,庄严地说:“国贼未灭,立奎岂敢耽搁?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万一有困难,就去找九哥!”
送走余立奎,王亚樵一边安排手下四处联络,一边等待三路军讨蒋的消息。尽管余立奎临走的时候说过,有情况会打电话过来用暗语联系,可是王亚樵还是迫不及待,接连打电话出去询问。安徽那边的回答是:“对不起,方军-长在南京开会还没回来。”还要再问,对方已经撂下电话。王乐平那边呢,干脆没人接。
王亚樵坐不住了,正让陈成出去找负责情报联络的华克之,没想到华克之风风火火赶回来了。他不等华克之缓过气来,便心急火燎地问:“克之,你回来得正好!这几天,外面一直联系不上,方振武在南京开会没回来,广西那边含含糊糊不着边际,王乐平的电话打不通,我都成了聋子瞎子,立奎这边情况好吗?”
华克之接过陈成递上来的水仰脖子一口气喝干,气喘吁吁地说:“九哥,大事不妙!立奎刚开始行动,还没布置兵力呢,就被蒋介石提前得知消息,将他逮捕关进监狱了。我还听人说,方振武在南京也被关进陆军监狱,安徽方面的讨蒋也落空了。”
“啊?怎么会这样,兵马未动,反倒把两路首领关进了监狱?”王亚樵大惊失色,一屁股跌进沙发,手里的茶水洒湿了衣襟。
华克之急急地说:“九哥,石友三那边更儿戏。他大概提前得知了方振武关进监狱的消息,他的老长官还根本没有出兵的决心,他说的20万南下讨蒋大军还没组建,大概觉得拿了我们的钱不好意思,在长江那边对着南京放了一阵空炮,就带着三万大军逃跑了。”
“真不是东西!”王亚樵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抓起茶杯哈声吐气捏成碎片,“这么看来,王乐平那边的电话打不通,也是凶多吉少了?”
华克之长长一叹:“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得到可靠消息,前天深夜,一群特务包围了他的住所,老先生是个文弱书生,根本没有反抗的可能,就被押进囚车抓走了。我一路仔细分析,肯定是出了内奸,向蒋介石透露了情报,让他提前动手,几乎兵不血刃就瓦解了我们三路讨蒋大军。我们错失良机,真正可叹!”
“出卖兄弟,该杀!”王亚樵恨恨连声,紧接着思索说,“三路讨蒋的方案,是在王乐平老前辈家里确定的,谁会知道我们的方案呢?”
陈成是个闷葫芦,向来在肚子里沉思不轻易说话,双眉皱得紧紧地苦苦思索,绞尽脑汁回想当时的情景,突然说:“九哥,我想起来了。那天你跟王先生、石友三他们议事,我在外面警戒,亲眼看到他表弟端着茶托在房门外站了好一阵,后来不知怎么的打破了茶杯。现在想来,肯定是他偷听了你们的计划,暗地里告密。要不,王先生被捕,他怎么没有被捕?”
“嗯!此人值得可疑,你去查清他的下落。”王亚樵轻轻点点头。
华克之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赶紧说:“九哥,我差点忘了,南京方面的会员向我提供了一个重要情报,有个名叫戴笠的人成立了特务处,专门替蒋介石搜集情报排除异己。九哥,那个戴笠会不会是……”
“克之,”王亚樵蓦地想起在奠都大会上,蒋介石身后的那个人十分面熟,仿佛就是当年在湖州起兵讨伐时的结拜兄弟戴笠,赶紧打断他,“此事关系重大,你尽快查清楚!”
几天后,王亚樵头戴宽边黑泥大礼帽,鼻梁上戴一副大墨镜在街头闲逛,听到报童大声叫卖:“看报看报,最新的《申报》!看《赵铁桥大义灭亲,蒋委员长委以要职》的特大新闻!”
王亚樵听到“赵铁桥”这个名字,顿时心里一动买了一张,匆匆浏览一下,便急忙回到会所,对准“赵铁桥”三个字重重捣了一拳。原来设想,三路大军10万人马直捣南京,蒋介石腹背受敌,加上冯玉祥和李宗仁白崇禧南北夹击,蒋介石必定会像当年的袁世凯一样土崩瓦解,想不到王乐平的表弟成了奸细,反而落得送了性命,自己空欢喜一场。此后不久,广西李宗仁、白崇禧跟蒋介石发生争夺两湖的战-争,冯玉祥联合阎锡山也在中原发动反蒋裁军遣编大战,他们都派人前来联系共同反蒋。王亚樵对他们不冷不热,拒绝了华克之相助的提议,断然说:“这些人朝三暮四,我算是看穿了,犯不上替他们火中取栗!”果然,李宗仁白崇禧退出两湖,冯玉祥因为石友三和韩馥榘倒戈下野,蒋介石巩固了自己的统治。经历了这些事,王亚樵对那些朝秦暮楚的新军阀产生了严重的戒心,只相信自己的患难兄弟了。
正在这时,华克之大步跨进来说:“九哥,我已经查清了,南京的戴笠当年原名戴春风,还是九哥你在湖州起兵讨伐时候的结拜兄弟。看来,你们这两个结拜兄弟迟早会有翻脸成仇的一天。赵铁桥出卖王乐平的消息,九哥已经从报纸上得知,我就不多说。但王乐平被杀害,报纸上没有披露,据说立奎也……”
华克之哽咽着说不出来,王亚樵立刻意识到不祥,顿时打了一个寒战,颤声说:“你是说……立奎……遇害了?”
华克之沉重地点点头,无声地擦了一把眼泪,立刻派人布置灵堂。
大厅里,早些天悬挂的“祝余旅长马到成功”横幅还在闪着光泽,立刻换上“沉痛悼念王乐平余立奎烈士英灵”的挽联。香案前面,竖着两人的灵位,拳头大的蜡烛发出明亮的光辉,香烛纸钱冒出袅袅青烟,所有会所成员神情肃穆披麻带孝,齐刷刷跪在灵位前面。
王亚樵跪在灵位前面,重重地磕了六个响头,额头上渗出殷红的鲜血,沉痛地说;“乐平前辈,立奎兄弟,当年诗圣杜甫写过:‘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亚樵万万没想到,千年前写的诗句今日应验在你们身上。二位英灵此去不远,亚樵当着会所的兄弟起誓:一定善待你们的妻儿老少,锄杀出卖你们的奸细赵铁桥!”
说出誓言的时候,王亚樵两眼烁亮,挺身回顾身后的弟兄。会所的兄弟一个个昂首挺胸,异口同声大声高呼,震得大厅的玻璃嗡嗡作响:“一定善待你们的妻儿老少,锄杀出卖你们的内奸赵铁桥!”
余婉君也在家里设了灵堂,一身缟素伫立在余立奎的遗像前面,脸上挂出串串泪珠。王亚樵不敢惊动她,无声地将两封抚恤大洋放在桌子上,然后悄悄退出。
第二天早晨,王亚樵早早起来,单独在庭院里练功。他将眼前的小树想象成赵铁桥,突然凌空跃起,旋风般拳脚并用,将一棵杯口大的树枝击成三截枝残叶落。
华克之走过来,夸赞一声:“九哥好功夫!”王亚樵头也不回问他什么事,华克之说:“九哥,婉君嫂子过来找你。”
王亚樵愣神说:“一大早的,她来找我什么事?”
华克之轻轻摇头:“她没说,只叫我过来找你。哦,她还带来一包东西。”
余婉君坐在沙发上,对名贵的名人字画视而不见,也不对稀世古董瞧上一眼,唯独出神地凝视着墙上王亚樵写的孟子名言条幅:“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此之谓大丈夫。”看到王亚樵进来,她也不吭声,将怀里的小包重重地搡在书案上。
“婉君,你这是什么意思?”王亚樵一眼就看出是自己送给婉君的抚恤,顿时一愣。
余婉君剜他一眼,幽怨地说:“你以为,这点钱就能抚平我的丧夫之痛吗?”
“立奎捐躯,亚樵终生难安。”王亚樵不敢正视,“会所有规矩,对死难烈士家属尽力关照,算是大家的心意。待手头……”
不等他说完,余婉君就泪如泉涌失声痛哭:“王亚樵,你太小看我了!你以为,我是嫌钱少了来的?告诉你,我需要的不是钱!”
王亚樵深感惊疑,正要询问,余婉君脚一跺掉头而去,差点和华克之撞个满怀。亏得华克之敏捷闪身避开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踌躇着说:“九哥,婉君说的话我听到了。立奎殉国,她比任何人都要伤心,需要人抚慰破碎的心灵,你该去宽慰她。”
王亚樵沉重地点点头,却为难地说:“克之,你也知道,九哥能够三刀六洞不皱眉,也能把成千上万的弟兄治伏得小鬼见阎王——服服帖帖,就是不知道怎样宽慰一个死了男人的悲伤女人。你是金陵大学高材生,满肚子的学问主意,代九哥一行好吗?”
“不行不行!”华克之慌忙摇头,“九哥,这不关学问的事。自古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婉君嫂敬重的是九哥,克之去了只会坏事。”
王亚樵抠抠脑门,为难地说:“克之,你知道九哥是个粗人,搞不清你们这些洋学生的洋名堂,给九哥出出主意总该行吧!”
华克之记起余婉君平常喜欢花,如今立奎刚去世,不能买大红大紫的鲜艳花朵,选择素净的百合最适合,既能迎合婉君的喜好,白色还能体现哀悼的意思。王亚樵难得微笑:“还是你们洋学生的学问多,送花上头,也有这么多讲究。”
当天下午,王亚樵果真买了一束洁白的百合花,来的余婉君住所前面。看到大门紧闭,屋里传出说话的声音,抬手叩击大门。半晌过去,大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女佣肥胖的脸庞,抱歉地说:“您是王先生吧?对不起,太太出去了,您傍晚再来吧!”
王亚樵似乎听到刚才有婉君的声音,可女佣这么说,只得将百合花交给女佣。既然女佣说傍晚再来,也只得到街上胡乱转了一圈,看看暮色笼罩街头亮起昏黄的路灯,又来到余婉君住处门前。
其实,余婉君并没有出去,故意让女佣这么说试探王亚樵的诚心。看到王亚樵果然来了,她装作刚刚回来的模样,满面春风地抱着百合花轻轻抚弄,亲切地说:“谢谢九哥来看我,还买了这么纯净的百合花。”
女佣恭恭敬敬泡好茶,便悄无声息退出去。王亚樵是个豪爽的人,当即便说:“婉君,立奎虽然走了,还有亚樵,还有会所千万弟兄,都是你的亲人。九哥没有别的,就代表会所千万兄弟,恳切希望你摆脱悲伤,早日振作起来!”
余婉君目不转睛看着王亚樵,心里荡起阵阵涟漪,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九哥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听了王亚樵这么说,连忙接过话头说:“谢谢九哥,谢谢弟兄们!九哥放心,婉君毕竟是受过教育的新女性,自然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简单道理,不会沉溺于悲伤不能自拔。我已经想好了,要继承立奎未竟的事业,追随九哥投身救国救民的事业!婉君自知不能成为九哥的臂膀出生入死,也能成为九哥的避风港,用我的温柔体贴抚慰九哥……”
“你别说了!”王亚樵厉声打断她的话,目光如电盯着余婉君,仿佛两把锐利的锥子。